人真是奇怪的物種,我大學畢業(yè)后輾轉幾個城市,搬過很多次家,但是夢里家山,一直是童年時的那棟老房子。幾乎從未夢見成年以后居住過的任何地方。甚至后來,回到老家走到老房子前,見它人去樓空,荒草悄生,拍照留念,再做夢也還是兒時明媚的窗欞,和冬日清晨玲瓏的腳印,剔透的雪景。

 

也正是懷著這樣的心境,當我走近晉江的一個個古厝群,一棟棟番仔樓,我相信,那些與中國大部分農(nóng)村相比顯得考究甚至高調的紅磚房里,隱藏著無數(shù)艱辛與情絲,我沒有在這里生活過,我甚至聽不懂閩南語,但是和我的故家一樣,這里一定有許多有故事的老房子,它們孕育了這方水土的人特有的血性,和柔情。

 

在潮汕、福建方言里,“厝”是房子的土語,而普通話里的“鄰居”,閩南人叫“厝邊”。我們的故事,就從一對莊姓和蔡姓的鄰居說起。

 

 

五店市,大厝往事

 

 

上世紀20年代,一個北大的教授曾帶著學生來晉江做調查,當時他站在青陽山上,對著他的學生說,這里有中國最美的鄉(xiāng)村,因為有很好也很美的紅磚房。

 

 

青陽山的核心位置,就是現(xiàn)在晉江市中心的五店市歷史街區(qū)。相傳唐朝開元年間,蔡姓七世孫的五個兄弟,在青陽山下的官道上,開設五間飲食店以方便行人,一時間酒旗招風,飯菜飄香,“青陽蔡,五店市”從此聲名遠播,蔡氏也因此成為五店市最早的居民。

 

沿著五店市從上市到下市走上一圈,這片古香古色的紅磚厝群,每一棟都有自己的名字,蔡氏宗祠、莊氏家廟、蔡媽賢宅、朝北大厝、莊志旭宅等等,這些房子的名字也告訴我們,莊蔡兩家是這里的大戶。

 

 

南宋末年,青陽蔡氏卷入扶宋抗元的起義洪流,在潮州府擔任司戶參軍的蔡若濟,因保護宋幼主南下,被元兵一路追趕到晉江青陽老家,面臨廢鄉(xiāng)滅族的危險。這時,他的表哥莊思齊站了出來,答應保管蔡氏一族所有的厝宅田園、金銀財寶以及宗祠祖墓,蔡家老小交代完后星夜逃亡他鄉(xiāng)。

 

那一晚,莊思齊以最快的速度將蔡氏宅內(nèi)燈籠上寫的“蔡”字,統(tǒng)統(tǒng)換成了“莊”字,平安躲過劫難。數(shù)年后,逃亡的蔡氏族人陸續(xù)返回青陽,此時,莊思齊將之前代管的動產(chǎn)及不動產(chǎn),完璧歸蔡。

 

這就是中國人說的過命的交情吧,此后的八百年間,莊蔡兩姓姻親不斷,世代交好。今天,蔡氏和莊氏的宅園、祖厝分布在五店市街區(qū)的街南和街北,兩兩相望,行走其中,可以想見當年兩家的親密,是一對怎樣的“金厝邊”。

 

雖說莊蔡兩家都是朝廷命官,但論整個五店市哪棟紅磚厝最漂亮,我們請教了晉江當?shù)氐奈氖穼<艺沉紙D老師,以及晉江博物館的吳金鵬館長,他們都不約而同首推“用盡建筑之佳材,極盡雕琢之能事”的莊氏朝北大厝。1935年,旅菲華僑莊朝北匯款委托家里的族老,為莊家建厝。由于資金充足,“白銀可鋪地”,莊家請來了當?shù)厥炙囎詈玫哪竟?、石工,用工匠敲出的石粉拿來換黃金,以激勵他們使出最好的技術,做出難度系數(shù)最高的雕刻。

 

 

但是,“只要建好不怕貴”,并不是莊朝北唯一的訴求。跟著粘良圖老師來到這座大厝的大門,門楣兩側是各種石刻的家訓,原來,房子除了住還要對后人進行教育:“凡有遠慮之人,不得顧眼前之生活,顧及將來勤儉儲蓄……”一面墻的家訓,同時也是一面書法展示墻,行書草書楷書都有,據(jù)說當時莊家專門請了廣州進士朱弩箏來寫這些字,木雕、線雕、影雕、浮雕輪番上陣,最后用鐵針打出來,功夫不可謂不到家。

 

五店市里還有兩座莊氏、蔡氏的家廟同樣惹眼。始建于明嘉靖年間的青陽莊氏家廟,七開間二進深,家廟里門額廳壁上掛滿了狀元、榜眼、會元、進士等題匾,一望便知族淵深邃、俊彥輩出。百米開外的蔡氏家廟,也是一座五開間、兩進深的磚石木結構大厝。

 

 

流光多彩的燕尾脊參差交錯,紅磚房子一幢接一幢,像極了一座座宮殿,無論是朝北大厝還是莊蔡的家廟,五店市的古厝大部分是“皇宮起”。吳金鵬館長說,在中國古代,紅磚、紅墻歷來都是皇家宮殿、廟宇及帝王宗祠專用,當初閩王憐恤思鄉(xiāng)的泉州王妃,一句“賜汝府皇宮起”,泉籍王妃和誤傳口令的太監(jiān)一起改變了泉州府的民居建筑形態(tài)。晉江地面涌現(xiàn)了一大批雍容穩(wěn)實、富麗堂皇的殿宇式建筑。天井相隔,回廊連接,更有燕尾脊直指天空,氣勢宏大。

 

 

一座華美的“皇宮起”,除了考慮選址、采光、排水、通風,還有很多細節(jié)的講究,比如每一進院落都要比前面的地面抬高一點,越往里越暗,所謂光廳暗房。閩南人常會說一棟古厝是三開間,指的就是遵循傳統(tǒng)中式架梁廳堂的特色,中間一間是廳堂,左右兩側各有廂房一間,左右?guī)咳绻鳛閮砷g,就是五開間。今天,在晉江的靈水村、前埔村、塘東村或者陳埭鎮(zhèn)的很多地方,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很多三開間、五開間的大厝。

 

 

除了會拼,還要有意思

 

 

你大概很難相信,美食誘人、氣候宜人的閩南,其實自古是一片土地貧瘠的“蠻荒之地”。古時候這里深林叢竹遍布,時有野獸出沒,常被中原視為方外之地、瘴病之鄉(xiāng)。加之土地偏酸性,所以今天晉江人一度的主食,既不是大米也不是小麥,而是最適宜紅土種植的地瓜。險惡的環(huán)境,有限的資源,很難不讓晉江的先民坦對生死,同時也變得剿悍尚勇,在敬儒崇文的同時又發(fā)達的武館,一方面下南洋、闖四方,幾百年的遷徙與奮斗之后,這里終成安定富庶的東南一隅。

 

所以有人說,《愛拼才會贏》這首著名的閩南語歌曲,其實是晉江人的精彩寫照。晉江籍作家許謀清在他的《世紀預言》一文中這樣寫道:“路是從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來的。就是在炮打金門的日子里,晉江人也仍然和臺灣保持通婚關系。就是在7 0 年代,他們也仍鋌而走險,開始‘海盜生涯’,困獸猶斗,企圖掙脫土地的晉江農(nóng)民在特定年月里開辟的一條‘邪路’。”歌名中的這個“愛”字,大概真的是一種把“拼”融到血液里的“真愛”。

 

但是,晉江人遠不只有“拼”這一面,哪怕就只是房子中告訴我們的各種細節(jié)。在今天晉江市陳埭鎮(zhèn)的岸兜村,有一棟特別的閩南古大厝,它的主人是清道光年間著名的軍事家、《演炮圖說輯要》的作者丁拱辰。1844年,丁拱辰攜帶眷屬返回故里,著手興建了這棟布局獨特的大厝,取名“芄圃”。在晉江譜牒研究會會長周儀揚看來,芄圃最大的特點,就是體現(xiàn)了讀書人對房子的需求和設計的特別之處。

 

芄圃的門前有一個四方條石鋪成的大埕可供活動,有一灣川流不息的小溪潺潺地從門前向遠方延伸,有一條人來人往的村道沿著芄圃與街市連接。據(jù)周儀揚介紹,芄圃的北廂房為內(nèi)人居住的地方,與大廳完全隔開,要進入廂房必須經(jīng)由大門出來,才能重拐進入。

 

這種對功能的嚴格劃分,對隱私的重視,以及透過芄圃這個名字的取意,所隱含的對故鄉(xiāng)的草木情深,甚至包括他家墻垛石刻的那些枝蔓花藤,我們都不難猜想,丁拱辰一定不是一個單純研究大炮的軍事家。果不其然,周儀揚會長告訴我,丁拱辰還寫過小說:“他把閩南梨園戲的傳統(tǒng)劇目《陳三五娘》改成了一個章回小說《荔鏡西廂》,還寫了一本有關寫信的《初學尺牘指南》。”

 

晉江人在房子這件事上的睿智和想象力,可不是只有官員和文人才有。同樣在陳埭鎮(zhèn),有一個叫仙石村的地方,這里的古厝,有白色的牡蠣殼做的墻,閩南人把牡蠣稱作蠔,所以這樣的房子又叫蠔殼厝。蠔殼厝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泉州的海外貿(mào)易。那時候,泉州港出發(fā)的船只最遠到非洲東海岸肯尼亞,船賣東西回來空了,用什么壓倉呢,就把非洲東海岸大的蠔殼裝回來了,到港后這些牡蠣殼被倒在泉州港兩側,就是現(xiàn)在北岸的法石村和南岸的仙石村。

 

在仙石村,我們見到了這個村的原村支書李今古,他帶領我們?nèi)タ戳艘粭澋湫偷南枤へ取榱朔琅_風,這些建于半個多世紀前的老房子都只有一層高,成千上萬的牡蠣殼被整齊、均勻地碼在墻上,牡蠣殼中最大的有一個成年男子的腳掌那么大。

 

天天年年月月的風吹雨打,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牡蠣殼也在一點點風化,湊近看,可以清晰地看到表面被風蝕的一個個氣孔。今天,這些蠔殼厝,大多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最大的功能,李今古說,已經(jīng)回歸到厝的本義——“作為家里老人離世后停柩的祖屋”。

 

 

沒有記憶,就沒有情懷

 

 

沒錯,即便是再冬暖夏涼的房子,今天的年輕人依然不會回去住,包括曾經(jīng)看起來非常豪華的番仔樓。

 

閩南人把外國人稱作“番仔”,半個世紀前,在外打拼的華僑興建陸續(xù)回鄉(xiāng)建番仔樓。從外形上看,番仔樓就是“小洋樓”,但仍保存福建古厝的基因,比如刻意突出廳堂的地位,用來敬神祭祖,做家族議事廳,這個“根”不會輕易被取締。

 

 

番仔樓寬敞,窗戶大、有天井,采光、通風都很好。但是對西洋生活方式的模仿,并不只是花錢蓋個房子那么簡單,周儀揚會長提到,最初的番仔樓其實有各種缺陷,比如建了衛(wèi)生間,卻沒有配套的自來水,加之晉江電燈公司是抗日戰(zhàn)爭以后才有,所以各種不便可想而知。

 

今天,這些問題早已得到解決,但仍無法阻擋年輕人邁向城里的腳步。那些上了年紀的古厝和番仔樓,除了五店市和靈水村少數(shù)的部分已經(jīng)或即將參與到旅游開發(fā)中,大部分依然在時間流逝中慢慢衰敗下去,在安海鎮(zhèn)前埔村,我見到了這個村子的老人會會長許文轉,許文轉向我介紹這個村子至少有幾十棟明末清初,沿著地勢建起來的古厝:“像我們這樣明末清初建的古厝不多的,我們這個村子最特別之處是坐北向南,后面低,前面高,整個村子像盤龍一樣依勢而建。”

 

如今,村子這些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80%都沒人居住,只在廳堂和門楣上還留有一些痕跡,證明這家的子孫在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的時候前來這里祭告祖先。不過巧的是,就在我們即將離開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個前埔村的年輕人。

 

 

“我16歲前都住在這里,最近拍了一個片子,介紹我住在這里的記憶,算是完成一個文化的寄托吧。這是一個很孤單的事情,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八九年了。”

 

他叫許著華,環(huán)境藝術設計師,今年29歲。我們走進他在前埔村的老宅,意外發(fā)現(xiàn)這里已被改造成一個很有設計感的書吧:床改造的書桌,木板改造的椅子,一個古厝風情濃郁的藝術空間。就在剛剛過去的初秋,許著華的新書《守藝安平》出版了,他用文字和圖片的形式將安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做了一次細致的梳理,并同時帶領自己的小團隊,拍攝傳播閩南本土文化的短視頻。面對著日漸衰敗的故園,許著華有清醒的認識,更有行動的激情,他堅信,只能通過年輕人的思維去做事情:“我是1987年的,你和1990、2000年生的年輕人去說沒有效果,因為沒有記憶就沒有情懷,現(xiàn)在是對麥當勞、多啦A夢、托馬斯有記憶,所以房子衰敗他不會覺得可惜。”

 

許著華說,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個宅子,而是一個鄰里關系,一個生活的狀態(tài)。所以和小伙伴創(chuàng)建了一個公眾號叫“阿嬤的厝”,四個字幾乎寄托了許著華對老房子所有的記憶和深情。未來,許著華還有更大的目標,拍攝一個村落一年四季的紀錄片,為自己老家的古厝做一個展覽等等,“拍紀錄片我們不專業(yè),但是對閩南文化了解的透徹是我們的強項”。

 

從1980年代初到現(xiàn)在,晉江從未停止過建設新城區(qū)的腳步,它曾經(jīng)到處是工地,又幾十年如一日地保持旺盛的活力,它有散落在村鎮(zhèn)中的各種新厝、舊厝、番仔樓,更有密密麻麻的廠房,這種一直在與時俱進、不斷更新卻又堅守傳統(tǒng)的海洋文化,不由讓人想起孫紹振在80年代初寫的那句詩:“晉江從海平面浮起。”

 

改革開放以來,晉江華僑平均一年捐回老家一個億,用于修水利、安電燈、建橋,改善辦學條件,以及慈善事業(yè)等等。我想,凝聚天下晉江人的精神紐帶,除了那一口鄉(xiāng)音,一定還有那一抹古厝紅,它曾出現(xiàn)在很多晉江人的夢中,無論是海外游子,還是搬離古厝多年的當?shù)厝耍?/p>

 

夏天的夜晚,晚飯過后,搬了竹床到天井外的石埕上,老人們搖著團扇,小孩子有的在做作業(yè),有的從前院到后院的各種瘋跑,男人們坐著抽煙、侃大山,小孩子玩累了就趴竹床上睡,大人要睡了就把小孩子抱進去,沒有風扇也沒有空調,只有團扇搖啊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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