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6日,浙江定海。首屆“三毛散文獎”在作家三毛的故鄉(xiāng)啟動。這個“地圖上的小點”,是她魂牽夢縈永志不忘的故鄉(xiāng),是她心中最柔弱的一莖葉脈。萬水千山踏遍,作品風靡世界,她的根永遠地留在定海。

 

 

 

最柔弱的那一莖葉脈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一首《橄欖樹》,是三毛一生愛與哀愁的寫照??v使萬水千山踏遍,她始終惦念故鄉(xiāng)定海小沙,“我最不該觸碰的,最柔弱的那一莖葉脈——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根。”

 

三毛原名陳平,祖籍浙江定海,1943年出生于重慶,后隨父母遷居臺灣。她曾經感嘆說:“人們常說夢回故鄉(xiāng),我可是夢中也不知故鄉(xiāng)是什么模樣呀!”

 

1989年4月20日,一個春雨霏霏的日子,浪跡天涯的她終于乘船來到定海。船員們用最高的迎接規(guī)格——拉響汽笛來歡迎她。踏上故土的那一刻,游子思鄉(xiāng)的眼淚不住地流,她對自己說:“可不是在做夢吧?”

 

那時,臺灣當局放開島內民眾赴大陸探親才一年多,許多臺灣同胞紛紛回到故鄉(xiāng)探親祭祖,三毛正是其中之一。她終于尋到了自己的根,盡情地哭,盡情地笑。故鄉(xiāng)的人們說,小沙女回來了。從此,三毛說自己有了新名字——小沙女。

 

那年的4月24日,她在定海騎自行車,留下了一張清新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藍衣紅裙,笑容燦爛如灑在身上的陽光,身后是粉墻黛瓦,春日綠野,一派生機盎然。她把這張照片送給了蘇州八旬書法家瓦翁先生。在照片的背面,她寫道:“在故鄉(xiāng)舟山群島的定海騎自行車,剎間,三毛是個在心靈上、肉體上的自由魂。

 

 

天涯漂泊的游子終于回到故鄉(xiāng),如同回到母親的懷抱,安寧又溫暖。用故鄉(xiāng)的水洗把臉,洗去四十年的風塵,故鄉(xiāng)的水啊是熱的。她來到祖父陳宗緒生活過的老屋,摸著祖居的門窗,感受著祖父的痕跡。在祖父的墳前,三毛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頭——這是閩南的風俗,因為她從臺灣來;抱著墳碑哭喊,一張口喚祖父,又是鄉(xiāng)音未改:“阿爺,魂魄歸來,魂魄歸來,平平看你來了!”

 

臨走時,她從墳頭裝了一小袋土,隨身帶上。在祖父50年前挖的井里,她親手吊上一桶水來喝,又裝了一瓶帶走。回到賓館,還是不放心,就拿出土,倒出井水,摻了一杯喝下。她在心里告訴自己:“從此不會生病了,走到哪里都不再水土不服。”

 

三毛離開已經很久了,故鄉(xiāng)沒有忘記這位小沙女。小沙陳家的祖居被命名為“三毛祖居”,其中五間正房被辟為三毛紀念室。舟山名人館中特別展示了三毛生平事跡,陳列著她的蠟像、遺物、作品和照片。當年荷西送給三毛的新婚禮物——駱駝頭骨,由她的弟弟陳杰贈給舟山名人館收藏,吸引著三毛迷們來追尋撒哈拉愛情的見證。2016年“三毛散文獎”的設立,不單為作家們提供了展示的機會,為文學愛好者和三毛粉絲們提供了一個交流互動的平臺,更是對三毛的緬懷與紀念。

 

 

 

 

最親愛的竹青叔叔

 

 

1988年5月20日,舟山書法家倪竹青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來自臺灣的信件:

 

“倪叔叔,你好,我是陳嗣慶、繆進蘭的二女兒,名叫陳平,不知您是否還記得我?……在南京時,我大約四歲左右也許你不能相信,我的記憶力非常好,還記得在南京時,倪叔叔你的樣子……這許多年來,爸爸和媽媽一直掛念著您的情況,苦于兩岸相隔,無法查尋……我們四十年來沒有忘記過您,就是下一代,也對您是記得的。而今相見有望,內心感觸很深,真是人生如夢……”

 

 

倪竹青與陳家的淵源,要從三毛的祖父陳宗緒說起。陳宗緒14歲時離開小沙去上海打拼,1922年回到小沙,建起一座宅院安度晚年,便是如今的“三毛祖居”。彼時倪竹青在定海城區(qū)租住的房子被陳家買下,他也就成了陳家的房客。

 

因為文化水平不高,加上年紀漸大,陳宗緒時常讓他在空閑時幫忙寫文書。陳家的兒子們都住在南京,父子間的通信也常由倪竹青代筆。老人家很喜歡這個清瘦、儒雅的小伙子,不僅免去了他的房租,還給他介紹工作。“那時,三毛的父親陳嗣慶和伯父陳漢清在南京合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業(yè)務繁忙,他就介紹我去那邊工作。”

 

在南京,倪竹青見到了年幼的三毛。“印象中她長得白白胖胖,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她上面還有哥哥和姐姐,后來又有了一個弟弟。有空了,就會和她一起玩,抱她坐在我腿上。”倪老至今珍藏著一張60多年前與三毛一家在南京中山陵合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三毛坐在地上,咬著手指,憨態(tài)可掬。

 

陳家遷去臺灣前,特地將倪竹青介紹給在上海的定海同鄉(xiāng)劉鴻生,劉當時是的全國工業(yè)總會理事長。后來倪竹青告假回舟山結婚,婚假剛滿,上海就解放了。從此,他與三毛一家失去了聯(lián)系,音訊杳然長達四十年。

 

上世紀八十年代,三毛通過當時在臺灣的舟山同鄉(xiāng)會找到了倪竹青的聯(lián)系方式,立刻寫信過來。從此兩人鴻雁不斷,成為親密的忘年交。三毛回鄉(xiāng),一上岸就問竹青叔叔在哪里。聽到她的聲音,站在人群后的倪竹青走上前,三毛一把抱住他,泣不成聲,哽咽道:“四十年沒有碰到,小時候你抱過我,現(xiàn)在我要抱抱你。”

 

之后她只要再返大陸,都會向倪家發(fā)出電報邀請相聚,共話相思之情。“三毛非常重情。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杭州。她請上海漫畫家張樂平的兒子給我們發(fā)消息,讓我們去杭州相會。我們夫妻去到杭州,她停下一切工作,和我們暢聊幾天幾夜。”

 

當倪老夫婦期盼著與三毛的再次相聚之時,噩耗傳來。1991年1月4日凌晨,三毛在臺北去世。

 

“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就像是雷劈了下來。”倪老夫人童素雅說。

 

三毛去世前曾向大陸寄出了兩封信。一封寄給好友賈平凹,另一封寄給倪老。當倪老收到這封絕筆信時,離她去世已經過了十多天。信中她寫道:“壽衣想來很好看,我到時也去做幾件備著。人生一場,勞勞碌碌,也不過轉眼成空。”

 

在倪老夫婦心中,雖然他們與三毛沒有血緣關系,但彼此早已成為至親至愛之人。三毛離世后,每到她的祭日,倪老夫婦都會很早起床,在家中供一供,拜一拜,他們覺得,這就是他們心中的念想。

 

 

一千零一夜的阿姨

 

 

首屆“三毛散文獎”的發(fā)布會上,特別播放了當年三毛回鄉(xiāng)的資料片。三毛的音容笑貌再現(xiàn)世人面前,前來參會的三毛大姐陳田心不禁潸然淚下。

 

“我的妹妹在家中并不是作家三毛,而是一個我可以談話的家人。”陳田心憶起一次,三毛對自己說,可不可以幫她謄寫一篇稿件,還叮囑她每一個句點都不可以抄錯。“那個年代稿件都靠手抄,是很累的。她的手指上因此都磨出繭子了。我抄了半天累壞了,就跟她說,我放棄了,不要幫你抄了。”

 

陳田心說,妹妹是很親切的人,常常會給自己的孩子講故事。她的女兒黃薺蕓,從小就覺得阿姨是講故事的高手,尤其講起鬼故事,更是繪聲繪色,生動又刺激。“她講起故事來明明坐在沙發(fā)上,可是故事的背景、氣氛、人物、時空,都會活活的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像催眠術一樣,聽得她不讓我們出來,我們就出不了故事,太棒了……她好像那個《一千零一夜》里面講故事的女人。”

 

 

她印象中的阿姨,是小孩子們很好的一個玩伴,會教他們學西班牙語,偶爾也會嚴肅起來,教育調皮搗蛋的小孩子們。一次,小薺蕓他們抱來鄰居家的小狗,丟來丟去玩得開心。“她就教育我們不可以這樣,這是一條生命,你們要尊重生命,快去把小狗還給狗媽媽,小狗要吃奶了。”

 

一次,阿姨開車帶她去淡水兜風,路上遇見一位女孩,帶著大包小包,要去看當兵的男友。路途如此遙遠,三毛就邀她上車,載她一程。等到了離軍營不遠的地方,女孩下車。三毛看著她對外甥女說:“蕓蕓你看,那是美麗的背影,因為有愛。生命中就是這樣,因為有愛,你前進的步伐永遠不會覺得遙遠。”

 

她邊想象邊講述,這個女孩子做了什么菜,她的男友吃到這些菜時又會是怎樣的心情。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在三毛的眼中、心中,能夠鋪陳出無數(shù)的細節(jié),被她巧手采擷,妙語講述,便成了錦繡文章。

 

現(xiàn)在想來,阿姨的這種講故事的天賦,也許是來自外婆的吧。她記得小時候不肯吃蔬菜,外婆就邊講故事邊喂她吃飯。故事一波三折,高潮迭起,不知不覺中,一大盤青菜肉絲就已經吃完啦。外公留給她的印象,則是深夜燈光下一個字一個字寫著文件的背影。小薺蕓知道,外公在辛苦工作養(yǎng)家,而阿姨也是這樣寫字,以文為生。三毛寫的《背影》一文,黃薺蕓每讀必哭。

 

“外公外婆對阿姨的包容,給了她一個全然釋放的環(huán)境去發(fā)展。他們是很特別的父母,他們讓三毛的才能全然地激發(fā)出來,因為她是完全自由的。她是一個需要自由的人,她的心就是向往自由。三毛整個人都是在享受自由。她把她的才華和能量,把她的生命全都怒放出來,如同一朵熱烈的奇葩。”

 

 

三毛一直都和我們同在

 

 

幾十年光陰匆匆,曾經的小外甥女早已長大,走在西班牙的天空下,她在心里默默地說,阿姨,我來了。西班牙不再是一個遙遠的名詞,而是真正可以觸摸到三毛生命的國度。去她去過的地方,看她看過的風景,漸漸地,開始懂得她筆下澎湃的激情和生命力。

 

“年輕的時候聽《橄欖樹》,并不是很懂。年紀漸長,漸漸能聽懂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棵橄欖樹,對于三毛而言,那是她的故鄉(xiāng),她的根。她一輩子都在尋找她的根。年輕的時候讀她的文章,我沒法參透文字中她對生命的愛;但隨著年歲虛長,漸漸能讀懂一些了。不同的年紀,不同的經歷,會和她文字里豐富的生命和感情產生撞擊。她的文字表達著她對生命的熱愛,每一篇文章都是她生命的升華。”

 

在給倪竹青的第一封信中,三毛這樣寫道:“前一個月,臺灣有一本雜志,叫做《中國地理》,其中介紹了舟山群島,我們將它收存起來,一看再看,使我們這些沒有見過故鄉(xiāng)的孩子也產生了很深的鄉(xiāng)愁。”

 

因為首屆三毛散文獎,黃薺蕓陪同母親來到舟山,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阿姨魂牽夢縈的故園。這一天,天放晴了。她知道疼愛自己的外公外婆和阿姨,也許正欣喜地與她同在。此刻,她理解了阿姨對于家鄉(xiāng)的情意與胸懷。

 

“來到舟山,你會了解三毛;去到重慶,你也能了解三毛。三毛的生命包括了很多不同的階段。她在重慶出生,她的根在這里;我在臺北出生,但是我要去南京找我父母的根,那是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那是阿姨說過的人的根本的問題。她對小沙的情意,比任何地方都深。因為這是她先祖的來源。每個曾經駐足的地方都是生命的一個過程,一個過腳,但是對根的來源,是沒有辦法抹掉的。”

 

在美國生活十三年,黃薺蕓覺得那里并不是她的家,“黑頭發(fā),黃皮膚,無論生活在哪里,永遠都是中國人。”求學海外的時候,每每聽到費玉清的《送你一把土》,他們這些留學生們必會邊聽邊哭。“因為聽這首歌的時候,想的都是你生的地方,你長的地方。我想阿姨當初回小沙,也是這樣的。資料片里,她在墓碑前呼喚祖父,你可以感受到她與先祖的血緣與情感的關聯(lián)。”

 

三毛的過早離開,給她的家人帶來了巨大的悲痛?,F(xiàn)在,黃薺蕓開始覺得,三毛是選擇了自己離開的方式,給自己的生命旅程畫下三毛式的句點,盡管不舍,盡管疼痛,作為家人還是尊重她的選擇。

 

“她的生命不在乎長短,而在于深度。她走的時候四十八歲,但她生命的厚度已經遠遠不止了。”

 

黃薺蕓很想念三毛,但也相信,她在另一個世界一定很快樂。而在三毛文集的字里行間,在《滾滾紅塵》的電影里,在《橄欖樹》的歌聲中,我們觸摸得到她的生命。

 

親愛的三毛,一直都和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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