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留學時喜歡讀什么書?

前些年,有位師長說曾與錢鐘書昔年清華外文系同窗某先生晤談,提到錢的外語能力,那位老先生搖頭說:他沒有學過意大利語,他哪里會意大利語呢。我當時聽聞后即感奇怪,難道后來去學就不算了嗎?最近,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錢鐘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的第一輯三冊,影印了錢鐘書留學時代共十本讀外文書的筆記。我匆匆翻覽一過,覺得內(nèi)容雖然也極為豐富,但還是顯露出一些青澀的痕跡,與《中文筆記》所存最早部分也看起來頗為內(nèi)行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比如法、意、拉丁語言的有些引文旁寫出了英語譯文,比如抄讀“來屋拜地(Leopardi)”的《思想集》(Pensieri,1837)筆記(抄原文附以英譯)之末,有意大利語讀音規(guī)則的簡單記錄。這些倒是更覺真切可信,假如開始讀薄伽丘《十日談》沒用英譯本,或是讀但丁《神曲》的筆記之末尾有現(xiàn)代意大利語讀音的學習筆記,那才真讓人覺得奇怪了呢。我們還看到,他這時讀Robert Burton《解愁論》拿的是節(jié)選本,接觸薩福和卡圖盧斯的抒情詩集用的也是比較通俗的英譯本。

 

讀書筆記的影印可破除不少神話,讓我們領(lǐng)略龐大的學術(shù)工程是如何累積建筑的。第一冊“飽蠹樓讀書記”扉頁日期署1936年2月4日,第二冊作1936年3月30日:相距不到兩個月,便有滿滿兩百頁的抄書內(nèi)容,可見其勤勉。不過看篇目,我也有些疑惑不解?!堵牀罱{談往事》中說飽蠹樓的經(jīng)典以十八世紀為限,十九、二十世紀的書要從牛津市圖書館去借??墒牵?ldquo;飽蠹樓讀書記”這兩冊號稱“提要鉤玄”,讀的大多是十九世紀以后的人,甚至說都是當時人的書。第一冊最晚至少有Victor Basch那部《哲學與文學的審美論集》,刊于1934年,第二冊里的美國作家Burton Rascoe《文林巨擘》,問世于1932年,Oliver de Selincourt的《藝術(shù)與道德》是1935年在倫敦出版的。兩冊筆記中早于十九世紀問世的書,只有柯勒律治的《文學傳記》(Biographia Literaria)和那套約翰生博士主持的《漫游者》(The Rambler)雜志。我不清楚飽蠹樓的藏書歷史,不敢說楊絳記錯了。這頭兩冊讀書記所顯露出的錢鐘書,似乎對十八世紀以前的書并不再著急搜讀,沒準兒他初到海外,渴求一讀的就是那些新近的書,除了補充(更可能是重溫)圣茨伯里和白璧德著作中關(guān)于晚近文學與文學批評的介紹,剩下來就是廣泛瀏覽摘錄文藝與哲學的新書了。這個興趣可以說一直貫穿在留學時代的這十本筆記之中,他關(guān)注的大量學者作家,不僅是與之同時代,甚至不過早生十來年的光景,屬于剛剛起步的人物。揚之水發(fā)表的日記里曾記趙蘿蕤晚年批評錢鐘書精力浪費在十八世紀英國作家身上,她老人家真該看看這些筆記。

 

另外,楊絳說她幾乎讀過《潘彼得》作者巴里的全部小說和劇作,錢鐘書只從一部My Lady Nicotine(第二卷,427頁)摘了幾句話在筆記中;楊絳又說“文學史上小家的書往往甚可讀”,提到過John Masefield有“《沙德·哈克》《奧德塔》兩部小說,寫得特好,至今難忘其中氣氛”,Sard Harker見于筆記之中(第三卷,362頁),也是草草抄了兩句話而已。這一對“海天鶼鰈”(第一本筆記扉頁鈐?。┳x書趣味的異同,說來倒也有意思。

 

錢鐘書寫英語論文《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里的中國》,用的好多資料都不見于這十本筆記中。論文說自己受Pierre Martino的書《十七、十八世紀法國文學里的東方》(1906)之啟發(fā),筆記中只有此人一部論當代文學的《高蹈派與象征主義》(1925);又說追隨的先驅(qū)還有Brunetière,可我們也找不到他論文提到的那部八卷本《法國文學史批評》(簡稱tudes critiques),只有另外一部四卷本的《法國古典文學史》(第二卷,594-595頁,前面抄錄了意大利文學史家對文藝復興時期不同階段的劃分等意見,后文贊同作者對伊拉斯謨的評價,并關(guān)注了老Scaliger的《詩學》一書)。關(guān)注錢鐘書的人應(yīng)該都注意到他在牛津的師承關(guān)系,他學術(shù)上的導師是Herbert Francis Brett Brett-Smith(1884-1951)。1930年代后,一些文人學士在牛津組成規(guī)模不小的一個團體,名曰“洞穴(Cave)”,典出《圣經(jīng)·撒母耳上》的“亞杜蘭洞”(the Cave of Adullam)故事。成員除了Brett-Smith之外,還有劉易斯(C. S. Lewis)、托爾金,以及Neville Coghill、Hugo Dyson及Leonard Rice-Oxley幾位學者,或又添上Coghill的學生Cleanth Brooks、R. B. McKerrow與F. P. Wilson。其中錢鐘書的導師和McKerrow都以文本校理而見長,多有校勘整理英文經(jīng)典著作的成就。Brooks曾云此圈中學人的治學經(jīng)驗有兩點,一是關(guān)注what the text says而非what the text means,一是好從傳記家、文學史家和辭書編纂者的成果中尋求解詩之密鑰。前者可理解為對??睂W或修辭學的重視,后者則是功夫在詩外的意思,即從掌故、淵源和語義及語境的變化中研究文學。這些似乎與錢鐘書的讀書論學方式多少有些關(guān)系。對于后來才以《納尼亞傳奇》出名的劉易斯,錢鐘書對他的隨筆集和學術(shù)著作讀得比較多,《管錐編》中數(shù)引其書;《指環(huán)王》作者托爾金也是中古文學的學者,我在翻看《容安館札記》時偶見錢鐘書論及童話故事的Happy Ending,曾引述這位??巳匦S寻l(fā)明的Eucatastrophe(謂故事主人公在逆境中突然得以善終收場)概念。至于那位Rice-Oxley教授,據(jù)說他正是1937年6月錢鐘書送交論文后的考官之一。另外,這個團體名字既典出“亞杜蘭洞”,意指大衛(wèi)之庇護所,舊約中大衛(wèi)要密謀反對掃羅,據(jù)他人考證,掃羅是影射當時英國文學研究界的一個大人物,牛津墨頓學院(楊憲益在此讀書)的教授David Nichol Smith(1875-1962),錢鐘書讀此人一部《莎士比亞在十八世紀》,有筆記留存(第三卷,680-683頁)。

 

我們從筆記中注意到,錢鐘書留學期間還讀了很多心理學的書,尤其是一些新出版的心理分析學派的著作。這些研究往往與文學所體察的問題相關(guān),故后來談詩論藝時他對此能大加闡發(fā),使用過諸如“反轉(zhuǎn)”、“測驗法”、“投射”、“同時反襯現(xiàn)象”、“疲乏律”、“補償反應(yīng)”、“通感”、“愿望滿足”、“白晝遺留之心印”與“睡眠時之五官刺激”、“比鄰聯(lián)想”、“意識流”或“思波”、“失口”、“反作用形成”、“抑遏”、“防御”、“占守”等術(shù)語。我們由其早期所讀的相關(guān)書籍來看,他使用這些術(shù)語是有一個長時期、廣范圍之準備的。

 

正經(jīng)論著里的出處往往在此還尋見不得,寫游戲文章的材料倒是一查就得了一個。在第八本筆記中,他讀J. Barbey D'Aurevilly的Les Diaboliques六篇,我們想起《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中引過一句“火燒不暖的屁股”,這見于第五篇,果然在此抄著法語原文,可譯作:

 

“盡管地獄暖烘烘,鬼臀依舊冷冰冰”,——據(jù)那些在黑彌撒中與之交合的女巫們說。

 

錢鐘書一定對自己讀過此書而得意不已,文章中的“錢鐘書先生”就這樣恭維“魔鬼”:“你剛才提起《魔女記》已使我驚佩了。”他抄書貪多求快,遇見有趣的掌故來不及詳記原文,就干脆以漢語文言概述。比如《魔女記》第六篇記La Duchesse D'Arcos de Sierra-Leone:

 

西班牙最貴婦,platonically愛一人,其夫知之,當面命黑奴殺此人,剜心擲二狗食之,必辱之也。女求食心不許,與狗爭。憤出亡法國為妓,亦以辱其夫也,求生梅毒,果然。

 

不知是牛津教授圈子的學風使然,還是錢鐘書自己也酷愛掌故軼聞呢,筆記中出現(xiàn)了好多傳記、回憶錄和掌故雜俎的書。比如王爾德同性情人Alfred Douglas曝露隱私的自敘、斯威夫特身后被公開的秘密情書、愛麗絲·梅內(nèi)爾(Alice Meynell)之女為她寫的傳記等。他還注意大作家身邊之小作家的表現(xiàn),比如雪萊之密友、伍爾芙之父、馬修·阿諾德之侄女婿、葉芝之心腹這類人物的書或傳記,他也有興趣一觀。至于像當時正活躍的布盧姆茨伯里派諸多成員,我們都可以在讀書筆記中找到他們的蹤影。交游極為廣泛的弗蘭克·赫里斯(Frank Harris)那卷帙龐大的名人交游叢錄《當代群像》(Contemporary Portraits,有五編),錢鐘書在此兩度抄讀。其中說老相識蕭伯納“面孔瘦削多骨,緣于凡事愛追根究底”(a long bony face corresponding to a tendency to get to bedrock everywhere);又如記達爾文走紅之時,身邊為一眾聒噪女士所包圍,好似蜜蜂湊在一碟子糖塊上,問他如何避免再從人退化成猴子;還說卡萊爾“無色欲,故不知美感。其妻以此郁郁而死”(錢氏以中文簡述)。赫里斯那著名的禁書,充滿了露骨描述的自傳,還被稱作“西洋《金瓶梅》”的,不知道錢鐘書讀過沒有。

 

Richard Le Gallienne的《浪漫的九十年代》這部回憶錄也是充滿了八卦,錢鐘書忍不住拿中文記錄的,比如說“Spencer與人辯不合必至氣厥,ear-clip無用,與人語而喜亦然。命老婦彈琴以解之”,看到就令人忍俊不禁。Arthur St. John Adcock的《今日格拉布街之諸神》(Gods of Modern Grub Street,1923),是名記者寫的當代文壇掌故書,其中錢鐘書摘錄了對約翰·布肯(John Buchan)的一段描述,說“此一平庸之蘇格蘭人,偏偏懷有不可救藥的感傷之心”云云,錢鐘書那時真愛翻讀布肯的小說,目錄中頻頻出現(xiàn),然而一般不過只是摘錄一兩句有趣的描述或?qū)Π锥?。其中Greenmantle(1916)那本小說就是《三十九級臺階》的續(xù)篇,筆記下面畫的兩張人面草圖,應(yīng)該是錢鐘書在揣想小說家所謂“slept like logs”的樣子。

 

錢鐘書到了英國,對英語作家善諷刺、詼諧之人物多有留意。他讀了幽默小說家伍德豪斯(P. G. Wodehouse)編選的《一個世紀的幽默》,似乎有些不滿,以英語評論,大意謂此集等于是把好作家的壞故事集在一起了。他以打字機完成的筆記,有一則讀Punch雜志的幽默作家Thomas Hood自選集(第二卷,214頁),其中論再婚,謂此遭遇鮮有境況改觀者,好比獨裁政府二次鼎革,第一次還是白銀,再度就成了黃銅了。他更喜歡的一位Punch作家是Frank Anstey,筆記中五六次出現(xiàn)此人的作品,但大多只有摘錄零星幾句話。有一處(第三卷,269頁)說:一位詩人是個強壯的運動員青年,雖則他留著長發(fā)——要么那頭長發(fā)倒是個意外事件,好像力士參孫的情況那樣。

 

錢鐘書要是沒讀到赫里斯《吾生吾愛》,心里一定覺得癢癢的。他能順手給吳組緗開黃書單子,這時自然也想必樂于在單子上再添幾筆。他讀到龐德翻譯的Remy de Gourmont《愛之博物學》(The Natural Philosophy of Love),記下兩個術(shù)語,一是“Zoerotism”并附中譯文“人獸交”,一是“Scatophilia”(嗜糞癖),又記“spider雌交尾未完食雄”。我們從筆記中知道他至少讀過兩部Victor Marguerite的法文小說,其中一部就是使作者丟了榮譽勛章的驚世駭俗之作,《單身女孩兒》(La Garkgonne,1936)。錢鐘書在筆記中羅列其“immoral descriptions”,其中有“男人在戲院中手淫女人”、“雜交野合”以及“玻璃房子(Chambre de glaces),女子狎妓同性交”等“罪名”。

 

第一輯簡介中關(guān)于第二本筆記的拉丁語格言,“nulla dies sine linea, qui scribit bis legit(沒有一天不寫一行,誰寫,誰看兩遍)”,那本來是兩句話,不該放在一起的。前句出自老普利尼所引畫師Apelles之遺言,謂無日不動筆也,原是畫筆,這里可引申為抄書之筆;后句則是中古拉丁俗諺,可譯作“動筆勝似兩回讀”。前言說錢鐘書后來的筆記有題作“Noctes Atticae or Notes in an Attic”者,中文版少一“or”字,若譯作“亭子間讀書筆記”,只是后面部分,前面是“阿提卡之夜”,即錢鐘書喜愛的拉丁學者Aulus Gellius的學問筆札之書題。目錄中也有些問題:第一卷,John Hay Beith的筆名是Ian Hay,不是Jan Hay;第二卷中把Richard Whiteing拼成了Richard Whitening,法文小說《群山之王》(Le roi des montagnes,1856)的標題Montagnes誤排作羅密歐的族名Montagues,目錄和頁眉標題在450頁至468頁之間漏掉了Marvin Lowenthal編譯的《蒙田自敘》(The Autobiography of Michel de Montaigne)一書和數(shù)頁英語警句選抄,全當成Logan Pearsall Smith的那本《再細讀與反思》(書名Reperusals被拼成Reperisals了)的內(nèi)容。第三卷,Louis Petit de Julleville的名字掉了一個“de”,W. Pert Ridge本該是William Pett Ridge。今天讀者都知道格羅史密思兄弟寫的《小人物日記》十分有趣?!度莅拆^札記》第一九二則,錢鐘書回憶昔年在巴黎舊書肆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過程,也為人所熟知。錢鐘書說,“憶在Hugh Kingsmill, Frank Harris中睹其名”,因此見到就買下來。我們在《外文筆記》第三卷目錄中看到這個題目,好奇他為何篋中有書還要抄錄。翻看才知,起始頁頁眉上的“George & Weedon Grossmith:‘The Diary of a Nobody’”并不是筆記的標題,而正是從Hugh Kingsmill為他老東家赫里斯寫的那部傳記中偶然記下的一個書名,如此就和《札記》所說的吻合了,這冊根本沒有《小人物日記》的讀書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