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珍貴的遺產(chǎn)——關于20世紀舊體文學的對話

對話嘉賓:鐘振振(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彭玉平(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曹辛華(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主持人:潘百齊(南京師范大學副校長、教授)

 

地點:南京師范大學隨園校區(qū)100號樓二樓會議廳

 

主持人:《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瘡涂詠?,以“追蹤學術前沿,引領學術風氣,回應社會關切,促進學術發(fā)展”為宗旨,立足于中國文學本位立場,組織了多次對話,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的一些重要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的討論。辛亥革命以后的20世紀舊體文學,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文學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并沒有被人們充分認識,還有一些學者由于學術慣性對20世紀舊體文學產(chǎn)生了不少偏見。為此,我們今天邀請了鐘振振、彭玉平、曹辛華三位教授就20世紀舊體文學的性質(zhì)、風貌、學科定位、存在問題與研究意義等方面進行討論,希望對中國文學的研究能有開創(chuàng)性的啟示。

一筆珍貴的遺產(chǎn)——關于20世紀舊體文學的對話

毛澤東《沁園春·雪》書法 資料圖片

 

20世紀舊體文學屬于現(xiàn)代文學史的研究對象

 

彭玉平:我一直覺得20世紀舊體文學應該成為一個整體的學科,或者作為一個整體的研究對象。

 

20世紀舊體文學與古代文學的關系非常緊密,有時甚至看不清它與近代文學的區(qū)別。看不清的原因:一是因為文體上是一脈相承的;二是在20世紀活躍的舊體文學作家,往往在晚清時就已經(jīng)成名,他們的思想在晚清時就已經(jīng)成型,20世紀很可能就是他們思想和情感的延續(xù)。當然,因為政治體制發(fā)生變化,他們的情感也會發(fā)生變化,這也會在文學上有所表現(xiàn)。所以,它和古代文學的關系最為密切。但它畢竟發(fā)生在20世紀,所以它跟近代、現(xiàn)代有一部分時間是重合的。我們之所以要把清代的中后期劃到近代,無非就是這一時期在國家的體制、意識形態(tài)、中外文化的交流等方面都發(fā)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但是我也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史或者其他的歷史往往有這樣的情況,比如說我們要寫一本中國文學史,可以寫先秦兩漢文學史、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唐宋文學史、明清文學史,然后再寫近代文學史。對此,我覺得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因為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叫“近代”的朝代,所以之前叫唐代、宋代、明代、清代,然后再接一個近代,我想這肯定有約定俗成的因素。20世紀舊體文學幾乎與現(xiàn)代文學同步發(fā)生發(fā)展。它們更多地體現(xiàn)在文體選擇的差異性。這種文體選擇的差異,不僅僅導致了文學表現(xiàn)形態(tài)的不同,可能也帶來了不同文體所承載的思想感情的差異。這種差異是客觀存在的,我想不必一味地強調(diào)舊體文學所表現(xiàn)的和新體文學是一樣的,兩者還是有不同的。因為每一種文體都有它擅長表達的題材與內(nèi)容,所以當一個作家選擇一個舊的文體或新的文體時,其實就已經(jīng)包含了對即將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思想、情感的選擇性。20世紀舊體文學與當代文學的關系與近、現(xiàn)代相比,呈現(xiàn)出減弱的趨勢。當代文學更契合現(xiàn)在,古代離我們漸行漸遠。

 

曹辛華:20世紀舊體文學是20世紀用傳統(tǒng)文體寫成的文學作品,舊體并不是說它是過去的一個文體,它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仍然是有生命力的,是我們的傳統(tǒng)文體和文化遺產(chǎn)。

 

20世紀舊體文學是古代文學文體在20世紀的繼續(xù)創(chuàng)作,是近代文學的繼續(xù),與現(xiàn)代文學的新文體同時共存,它們都是20世紀文學的一種。談20世紀文學的時候,光談現(xiàn)代新文體文學是不可以的,20世紀舊體文學是當代詩詞或用傳統(tǒng)文體寫成的作品的淵源。

 

我們只提舊體文學,不提文言體,是因為20世紀前期還有白話詩、白話詞、白話小說,其中章回體小說是我國特有的。新體文學來自現(xiàn)當代或西方,如新詩、話劇,它們多用白話寫成。當然也有用白話寫成的類似傳統(tǒng)的詩詞,如新月派的作品,其古典詩詞意味很濃。

 

鐘振振:先秦兩漢、唐宋元明清文學與近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的劃分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但這些提法已經(jīng)沿用了許多年,我們姑且也沿用這些概念來討論。而20世紀舊體文學所采用的文體,和古代文學文體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區(qū)別在于它的內(nèi)容,它所表達反映的社會。在20世紀現(xiàn)代文學所涵蓋的短短38年里,中國經(jīng)歷了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20世紀舊體文學與20世紀的新文學共同反映了這一歷史巨變。這是20世紀舊體文學與古代文學的根本區(qū)別所在。

 

近代文學謝幕之前的主旋律樂章,從政治意義、文化意義上說,可以說是“20世紀舊體文學”的奪人之先聲了。20世紀舊體文學與近代文學有部分時間重合。如辛亥革命前夜,那些為推翻帝制、肇建共和而舍生忘死、英勇奮斗的志士仁人,如秋瑾等,他們用文言文所創(chuàng)作的那些言革命之志、抒革命之情的文學作品,按時間段來機械劃分,固然應該算是近代文學(甚至是清代文學),但就其政治思想的內(nèi)涵而言,我們稱其為20世紀舊體文學的先導、創(chuàng)作的先驅(qū),其誰曰不可!

 

整個20世紀都已經(jīng)是現(xiàn)代社會,因此20世紀舊體文學理所應當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一部分。所以,研究現(xiàn)代文學,如果把20世紀舊體文學排除在外,是非常不合適的,在學理上是站不住腳的。20世紀舊體文學所存在的各種文學樣式,只要還有人在創(chuàng)作,在閱讀,得到了人們的喜愛,就不可以把它們排除在文學史研究的范圍之外。“新文學”這個概念是指現(xiàn)代用語體文創(chuàng)作的各種新的文學樣式,而“現(xiàn)代文學”這個概念與“新文學”是有區(qū)別的,顧名思義,它是指產(chǎn)生于現(xiàn)代的文學作品。只要是產(chǎn)生于現(xiàn)代的文學作品,無論它是新體文學還是舊體文學,都屬于“現(xiàn)代文學”。摒棄了20世紀舊體文學的“現(xiàn)代文學”是不完備的,是缺胳膊少腿的“現(xiàn)代文學”。

 

20世紀舊體文學的時代特征

 

主持人:非常感謝三位專家。剛才三位專家從不同角度的辨析非常獨到,值得我們大家細細體味。下面請三位專家談一談20世紀舊體文學的時代特征。

 

鐘振振:在20世紀這樣天翻地覆的大時代,在推翻帝制、肇建共和的時期,在推翻帝制后的20世紀,舊體文學基本上是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體現(xiàn)了時代精神的。比如在推翻清政權的斗爭過程中,以秋瑾等為代表的那些舊民主主義革命先驅(qū),其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如此。如果再往前推,戊戌變法時期的維新人物,其文學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

 

我們講到20世紀舊體文學,不能不提南社。南社成立于1909年,是一個反清的文學革命社團。在辛亥革命以前,它反對清政權;辛亥革命以后,它又反對袁世凱的復辟帝制,反對軍閥統(tǒng)治。這些內(nèi)容都主要是以傳統(tǒng)詩詞的形式來表現(xiàn)的,這些就體現(xiàn)了舊體文學的時代新質(zhì)。當然,舊體文學只是一種載體,一種形式,它的“瓶子”里面裝的東西是不同的。這個時期,舊體文學中的主流,反映了一個很重大的時代主題,即中華民族在生死存亡之際對帝國主義列強的抗爭。

 

過去有些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者,忽視了20世紀舊體文學在中國舊民主主義革命與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歷史階段所發(fā)揮的戰(zhàn)斗作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革命先驅(qū)、領袖人物,如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惲代英、蔡和森、何叔衡、鄧中夏、趙一曼、朱德、周恩來、董必武、陳毅、葉劍英等,也都有優(yōu)秀的詩詞等舊體文學創(chuàng)作,其中有很多作品的內(nèi)容是反映革命問題的,寫得非常精彩。他們的許多作品,就創(chuàng)作時段而言,寫于20世紀。因此,如果研究現(xiàn)代文學而把20世紀舊體文學摒除在外的話,那就是數(shù)典忘祖,這是不對的。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某些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要對此視而不見。

 

彭玉平:20世紀舊體文學的表現(xiàn),鐘老師已經(jīng)說得非常充分。我想強調(diào)的一點是,舊體文學和新體文學雖然有很多內(nèi)容方面的重合,但差異性還是客觀存在的。舊體文學和新體文學在內(nèi)容方面會有一定的差異性。

 

夏衍曾說,從事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里面,有三個人的舊體詩詞是寫得最好的,他們分別為魯迅、郁達夫和田漢。夏衍稱之為“三絕”。“絕”到什么程度呢?我們以郁達夫為例。郁達夫是著名小說家,有《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等作品。而郁達夫?qū)ψ约盒屡f兩體作品的評價是:自己的舊體詩是可以傳世的,而新文學未必能傳世。這是他自己的判斷,與我們現(xiàn)在接受的判斷出現(xiàn)了一些矛盾。這也讓我想到了郭沫若對郁達夫的評價:郁達夫詩詞的成就和地位,應該在他的小說之上。一些新文學作家,包括自己同時從事新舊兩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對自己的舊體文學作品還如此愛惜。所以,20世紀舊體文學作為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研究領域,如果這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忽略了,實在說不過去。

 

關注時代是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特征。新舊各體文學,雖然在內(nèi)容選擇上有一定的差異性,但它合成了一個作家對這個時代、對這個世界的完整看法。所以你要完整地了解一個作家,你只了解他的新文學,而不了解他的舊文學,這樣的了解肯定是不全面的。跟新詩里面那些“投槍”“匕首”對現(xiàn)實政治的批判不同,舊體文學依然是用一種委婉、婉轉(zhuǎn)的方式,抒發(fā)和新文學類似的情感。我覺得這種差異性和相同性是同時并存的。

 

曹辛華:我認為,20世紀舊體文學至少有三個特點。一是作家眾多。目前經(jīng)我們考證有詩詞創(chuàng)作的20世紀前期作家約有1500人,考證清楚的有1000人以上,不清楚的應該更多。單這個數(shù)字就很能說明問題。二是作品眾多。20世紀到底有多少詞集,其數(shù)量難以有一個精確數(shù)字。因為不知道在哪些收藏家和哪些人后代的手里還存有20世紀先輩的集子。三是20世紀新增的由傳統(tǒng)文體衍生出的新文體眾多。另外,20世紀對舊體文學的教學以及學術研究是很發(fā)達的。20世紀對中國古代文體的批評、對中國古代文學的批評、對20世紀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批評很充分。尤其需要強調(diào)的是,20世紀舊體文學的革命性特別強。

 

彭玉平:20世紀舊體文學和新體文學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關系,在20世紀前期,舊體文學占主流;到了20世紀后期,新文學占主流。

 

曹辛華:我認為不是此消彼長,而是同時增長,譬如南社活動一直持續(xù)到1948年。

 

彭玉平:南社創(chuàng)作再多,也是少數(shù)人的活動,但20世紀20年代后期新文學是席卷全國的。若說對讀者的影響力,舊體文學是呈逐漸減弱的趨勢。雖然舊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者和作品依然存在,但其影響力還是在顯著減弱。

 

曹辛華:這是兩個問題。關鍵是影響力,正如現(xiàn)在時尚的是網(wǎng)絡文學,但是舊詩詞和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依然沒有止步。

 

主持人:兩位能不能各舉一個最突出的例子來證明下自己的觀點。

 

彭玉平:20世紀舊體文學在20世紀后期越來越弱,正因如此,才導致后來學科建設對它的整體忽視。以高考為例,作文要求是:文體不限,詩歌除外。這里一定程度上象征著舊體文學的退出。

 

鐘振振:不是這樣的,為什么“詩歌除外”?也許是因為詩歌便于記誦,怕考生事先準備,無法真實反映和測試出考生的實際語文水平。

 

彭玉平:要知道,中學老師的議論文也布置了很多。

 

鐘振振:是啊,但是背誦議論文比起背誦詩歌要困難得多。

 

曹辛華:彭老師講的是創(chuàng)作與接受的問題,在新文化運動以后,新文學宣傳力度很大,但舊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停止。我認為,20世紀前期舊體文學地位高于新文學。舉一個例子,新文學作家魯迅、朱自清、聞一多教的課都是舊體文學的課,如唐詩研究、楚辭研究等,這說明了新文學在當時是不被重視的,大家還是把舊體文學作為正統(tǒng)。

 

彭玉平:我一點也不否認舊體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20世紀一直持續(xù),而且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為什么在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qū)?0世紀舊體文學忽視了呢?這客觀地反映了舊體文學被邊緣化的過程。我們不得不承認處于時代中心的是新文學。比如魯迅雖然寫了舊體詩詞,但是他的《阿Q正傳》《祝?!犯鼮槿怂熘N也环裾J舊體文學的成就,但是從事實層面看其影響力,我認為挺悲涼的,因為如此精彩絕倫的文學被冷落了,這是學術史需要反省的。

 

鐘振振:我不覺得悲涼,因為舊體文學在20世紀前期有非常杰出的表現(xiàn),也有“事實層面”的巨大“影響力”。李大釗、陳獨秀都有創(chuàng)作。例如魯迅先生的《自題小像》:“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又如惲代英烈士的《獄中詩》:“浪跡江湖憶舊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擯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又如陳毅元帥在南方三年游擊戰(zhàn)爭期間寫的《梅嶺三章》其一:“斷頭今日意如何?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這些詩,至今仍然膾炙人口,比古人還豪情萬丈。“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領袖寫的一首七律亡命詩也特別精彩。20世紀的舊體詩詞,并不是人們通常所以為的那樣,只是遺老遺少們?nèi)栽谝髟侊L花雪月,新時代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已經(jīng)用它來抒發(fā)豪情壯志,作為武器來激發(fā)革命斗志了。1945年重慶談判時,柳亞子先生把毛澤東抄贈給他的舊作《沁園春·雪》發(fā)表了,轟動全國。蔣介石不會填詞,就布置國民黨陣營的文人寫和詞唱和,實際上是一種針對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領袖毛澤東的文化“圍剿”,結果沒有一首詞能夠超過毛澤東的原唱詞。這一事件,這一首詞的“影響力”,難道還不夠巨大嗎?當然我并不是要貶低白話詩歌、小說、散文等新文學文體的作用、影響與意義。它們也贏得了廣大的受眾,這是值得高興的。我要強調(diào)的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的眼睛里不能只有20世紀的新體文學,而看不到20世紀舊體文學的光輝。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我們要承認,新體文學的受眾更加廣泛。但是,我們不能以受眾多少來判斷兩者的優(yōu)劣,它們各有各的研究價值和意義?,F(xiàn)在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里,存在著兩種情況:一部分人未能看到20世紀舊體文學的作品及其影響,因為缺乏必要的梳理,因此只有通過整理才能引起人們的重視,所以20世紀舊體文學的文獻整理意義重大;另一部分人認為,20世紀舊體文學沒有可以研究的對象。但是,我要強調(diào)的是,這里也有一些問題很值得大家研究,這種研究是唐詩宋詞不能概括的。現(xiàn)代文學中沒有舊體文學是殘缺的。

 

彭玉平:我贊成鐘老師的觀點。我認為,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人往往忽略20世紀舊體文學這一塊兒。20世紀30年代錢基博有一本《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編是古文學,下編是新文學,這本書已經(jīng)兼顧新舊文學了。現(xiàn)在我要講的是另一個問題?,F(xiàn)代文學短短幾十年時間,研究者們不應該把各個方面都研究深刻、全面嗎?結果他們只關注新文學而忽視舊文學。錢基博那本書就兼顧得很好,從他的書里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現(xiàn)代文學最初指的就是舊文學,后來才有新文學。章士釗、胡適等人就很認同舊文學,反倒是那些研究舊文學的專家們不認同。所以,現(xiàn)代研究者不研究舊體文學史是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一種文體帶來的研究范式很難確定,例如舊體文學中的詩詞運用怎樣的意象、手法和情感,久而久之會形成一種范式,而這種范式對于借鑒了西方思想、文化等的新文學就不適用。所以,文學的兼顧是十分必要的,這方面我們做得還不夠。

 

20世紀舊體文學的學科化及其意義

 

主持人:三位專家討論得非常激烈。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把余下的幾個問題一并提出來,然后由各位繼續(xù)發(fā)言。如20世紀關于舊體文學有怎樣的學科建構?對20世紀舊體文學“學科化”問題有何想法?如何看待當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對這一時期舊體文學的態(tài)度?20世紀舊體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如何?20世紀舊體文學還有哪些需要開拓之處?20世紀舊體文學研究又存在哪些問題,它們的解決路徑如何?請各位專家綜合談談。

 

曹辛華:李遇春教授和張富貴教授認為,研究現(xiàn)代文學時要關注20世紀舊體文學。20世紀舊體文學的學科化應該實現(xiàn),國家已經(jīng)制定了20世紀前期文獻保護中心的大型計劃,對20世紀前期文獻的整理也投入了很多資金。很多出版社在承擔20世紀早期文獻出版這種課題。這說明了我們的時代對20世紀舊體文學的關注比較多。

 

關于20世紀舊體文學需要開拓和存在的問題,首先,我們要對20世紀舊體文學進行文獻史料的整理。一些學者認為20世紀前期文獻不屬于他們的研究范圍,實際上我們需要對20世紀前期的文獻進行系統(tǒng)整理。此外,批評這方面也要進行。凡是近現(xiàn)代文學門類下有的項目,都是我們從事20世紀舊體文學研究的研究者應該做的。關于20世紀舊體文學的普及問題,我覺得新文學在20世紀前半期的時候還處于弱勢,而《新文學大系》的編輯使新文學有了學科的意義。而舊文學在當時處于優(yōu)勢地位,當時沒有做這樣的工作。后來由于各種原因就忽略掉了,就削弱了這個學科的優(yōu)勢。因此我們這個時代要做好普及工作。普及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要編好“20世紀舊體文學大系”,只有讓更多的人看到20世紀舊體文學作家的重要作品,20世紀舊體文學的知識才能得到普及。

 

關于20世紀舊體文學的研究意義我思考了六項:一是補充20世紀史的作用,文學研究屬于歷史研究,20世紀舊體文學是20世紀史工程中應該注意的部分;二是可以彌補古代、近代、現(xiàn)代文學的不足;三是補充現(xiàn)代文學的文獻學;四是補文學遺產(chǎn)研究的不足,20世紀舊體文學的研究是中華民族文學遺產(chǎn)的一部分;五是學術史的意義,20世紀舊體文學研究具有學術史意義;六是補20世紀文化史研究的不足,20世紀文學屬于文化的一部分。

 

彭玉平:剛才說到普及,我覺得這個尤其重要,20世紀舊體文學普及工作任重而道遠。我要強調(diào)一點,20世紀舊體文學的文體新變我們也不要忽略。所以不要認為傳統(tǒng)的20世紀舊體文學是一成不變的。在20世紀前期,詞曲里邊有兩派。一派是胡適,胡適準備打通詩詞曲,不講格律、不講韻,來寫一種新詩,尋找一種新的文體統(tǒng)轄所有的韻文。事實上這個沒有意義,胡適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自己也說:“我不得不說新詩的嘗試是失敗的。”胡適是在什么情況下說的,這個值得考察。另一派是傳統(tǒng)的詞學名家,比如朱祖謀、龍榆生、葉恭綽,他們都在編《全清詞》,那么他們編《全清詞》的目的是什么呢?總結一代文體的文獻,同時為新的時代這一文體的創(chuàng)作做準備。葉恭綽與龍榆生在這一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葉曾在上海、南京、廣州的許多大學做演講推廣新體樂歌。新體樂歌總體屬于詞,但在詞的音樂方面中西結合,西方的樂器可以進來,句子長短可以變化,但是格律和韻是要講的。這是和新詩截然不同的。不講格律不講韻,這是老派的舊體文學作家一定會拒絕的,因為傳統(tǒng)的格律和韻,是古代詩歌的一半生命。所以這些老派的文學家就要對舊文體進行適當?shù)母脑?,這使20世紀舊體文學也有新變。我覺得這個問題值得高度關注。雖然說新舊文體不同,但是新舊各自文體之間還有兼容。胡適就在《嘗試集》中說:“我在美洲做的《嘗試集》……不過是刷洗過的舊詩。”而且胡適在創(chuàng)作中用了很多類似《好事近》這一類詞牌,他后來創(chuàng)作的很多句式跟《好事近》一模一樣。新的文體里也包含舊的因素,舊的文體里也有很多新的因素,所以文體自身也在變化。

 

鐘振振:20世紀舊體文學與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和當代文學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20世紀舊體文學領域的研究亟待拓展。因為20世紀舊體文學處在20世紀這個時代,處在一個天翻地覆的歷史大轉(zhuǎn)折時期,大量的20世紀舊體文學作品還沒有來得及沉淀,相關文獻還沒有來得及被發(fā)掘與整理,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快車便呼嘯而去。對舊體文學的樣式、語言與技法都比較熟悉,因而比較有能力從事20世紀舊體文學研究的學者,主要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學者,但他們的興奮點還停留在古代。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的興奮點在新體文學,他們對舊體文學的樣式、語言與技法,相對來說比較陌生,因此一時半會兒要想進入并深入20世紀舊體文學研究的領地,也確實有困難??傊?,古代文學研究者和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對20世紀舊體文學或不屑為,或不能為。從觀念上說,可謂心不從力;從能力上說,可謂力不從心。

 

中國歷史有一個好的傳統(tǒng),就是不斷地修史。這不僅是為了存史,更重要的是總結歷史教訓,以資借鑒。今天,我們也有責任,也有義務為20世紀歷史做一個歷史總結。這個歷史總結當然也包括文學的歷史,而20世紀文學的歷史應當是全面的,20世紀舊體文學不應被排除在現(xiàn)代文學之外。

 

主持人:剛才我們?nèi)粚<揖?0世紀舊體文學的五個問題,展開了深入的研討和對談,非常精彩。我有三個特殊的感受:第一,三位專家的對談,我覺得是在呼吁大家對20世紀的歷史、文化、文學要重視。第二,20世紀舊體文學作為一個相對特殊的存在,同樣值得關注和研究。第三,三位專家都是古代文學研究領域的著名專家,今天他們研討的問題,已經(jīng)從古代轉(zhuǎn)移到了近現(xiàn)代文學,這里面有很多錯綜復雜的新變,三位專家以一種巨大的學術勇氣、學術擔當和學術責任心,探討研究本來不一定在他們研究范圍內(nèi)的一些課題,而且花費了許多心血,取得了豐富的成果,這是非常值得尊敬的。對話還充分展示了三位專家宏通的視野,短短的兩個小時讓大家都受益匪淺。今天的對話,無論是從學術價值還是從實踐層面上來說都是意義重大的,值得大家細細地領會和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