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父子兵:三代人守護故宮文物長達90年

1937年,四川抗戰(zhàn)歷史上有這么一群人:在戰(zhàn)火紛飛中將故宮文物安全轉(zhuǎn)移四川的文物專家們。其中,原清末宮廷畫師梁廷煒及其兒子梁匡忠負責(zé)押運護送故宮文物,從陜西寶雞經(jīng)漢中、廣元、成都,到四川峨眉,躲避侵華日軍大轟炸,保護文物萬無一失。然而,梁廷煒護送文淵閣《四庫全書》等故宮文物轉(zhuǎn)移到臺灣后,就再也沒有回到大陸……梁廷煒的兒子梁匡忠,以及梁匡忠的兒子梁金生則留在了北京故宮。

 

今年是北京故宮博物院成立90周年,梁家三代人守護故宮文物正好也長達90年,他們因為在抗戰(zhàn)期間轉(zhuǎn)移這批故宮文物,分隔兩岸,改變一生命運。

 

7月29日,成都商報記者走進北京故宮博物院采訪到原故宮文物管理處處長梁金生,為您揭開梁家三代人與故宮文物轉(zhuǎn)移四川這段塵封70多年的秘聞。

 

南遷

 

畫師變押運工,光打包就花了大半年

 

“其實,我已經(jīng)是梁家第五代故宮人。高祖父梁德潤、曾祖父梁世恩、祖父梁廷煒都是宮廷畫師。” 梁金生告訴成都商報記者,他的高祖父梁德潤曾擔(dān)任咸豐皇帝的宮廷畫師,一直延續(xù)到他爺爺梁廷煒這一代,工作性質(zhì)才轉(zhuǎn)變?yōu)楦奈锎蚪坏?。故宮至今仍藏有梁德潤的畫作81件,梁世恩的畫作9件,多為花鳥畫。

 

談到祖父梁廷煒的一生,尤其是押運護送故宮文物到四川峨眉這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梁金生說得很動情,“爺爺(梁廷煒)原來擔(dān)任宮廷畫師,繼承祖業(yè)。他的命運有三個拐點。第一個拐點是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他從宮廷畫師變成文物清理工作人員。具體任善后委員會的工作人員,負責(zé)清點清宮的公私物品。第二個拐點是1933年故宮文物南遷,他又變成了文物押運工,具體負責(zé)押運文物轉(zhuǎn)移四川。第三個拐點則是1949年押送故宮文物去臺灣,從此再也沒有回歸大陸。”

 

自從1925年故宮博物院成立,梁廷煒跟文物工作打上了交道。最早在故宮博物院,院中設(shè)立了古物、文獻、圖書三館,梁廷煒被分配到了圖書館,進行圖書的編目整理??墒沁@種平靜生活幾年后就被戰(zhàn)火打破。

 

“九一八”事變后,華北危急。對于擁有眾多國寶文物的故宮博物院而言,把數(shù)量龐大的重要文物裝箱運送到安全地成為當(dāng)務(wù)之急。但是,選文物,給文物打包都非常耗費時間。故宮人光打包就花了大半年時間,一共1萬多箱。每件文物的包裝至少有4層:紙、棉花、稻草、木箱,有時候外面還套上個大鐵箱。這一步驟保證了運輸途中不論翻車、進水,損失都會很小。“南遷文物數(shù)量非常龐大。書畫、銅器少不了,還有《四庫全書》等各種文獻。我還記得父親曾經(jīng)提起過,有石鼓(原為國子監(jiān)文物)曾轉(zhuǎn)移到四川峨眉。具體選了什么文物以及名字,我現(xiàn)在也記不清楚了。” 梁金生說。就這樣,從挑選“南遷文物”到如此耗時地完成包裝,故宮人共花了近一年時間。

 

1933年2月5日晚間,北平(北京)全城戒嚴(yán),故宮博物院的1萬多箱文物從神武門廣場出發(fā),軍隊護送幾十輛板車輪流運往火車站,沿途軍警林立,街上除了板車疾馳的轆轆聲,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音……被指派押運這批國寶的梁廷煒,就以押運工身份和家人開始了輾轉(zhuǎn)華北、華東、華南、西南,歷時16年南遷西移的艱辛歷程。

 

西移

 

南遷文物三路轉(zhuǎn)移,到樂山、峨眉和安順

 

1937年,盧溝橋的槍聲響起,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隨著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打響,南京也面臨戰(zhàn)火,放置在新成立不久的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的這批南遷文物不再安全。院里決定將文物分三路向后方疏運:一路運到漢口,轉(zhuǎn)長沙、貴陽,保存在貴州安順的“華巖洞”;一路運到陜西的寶雞,經(jīng)漢中、廣元、成都,保存在四川峨眉;還有一路沿長江而上,經(jīng)漢口、宜昌、重慶、宜賓,保存在四川樂山。

 

時任故宮博物院文獻科長歐陽道達則率隊,負責(zé)漢口到樂山的押運工作。

 

而梁廷煒就負責(zé)寶雞到峨眉的押運工作,而且?guī)狭俗约旱膬鹤恿嚎镏?。這一路上,上演了一場故宮父子兵入川轉(zhuǎn)移文物的佳話,也從此改變了梁家三代人的命運。

 

“這批故宮南遷西移文物,在安順、峨眉、樂山三處安放,故宮方面還分設(shè)三個辦事處,其中爺爺梁廷煒被分配在樂山辦事處。在那個特殊時期,我父親梁匡忠還在讀書,也被迫休學(xué),一直跟隨在爺爺身邊,押運守護這批故宮轉(zhuǎn)移四川文物。” 梁金生告訴成都商報記者,當(dāng)時文物護理工作人員極其缺乏,故宮博物院文獻科長歐陽道達破例決定,讓17歲的梁匡忠提前參與故宮南遷西移文物的押運守護工作。而梁匡忠則具體參與峨眉辦事處方面的文物工作。

 

故宮文物轉(zhuǎn)移四川,對于梁廷煒、梁匡忠這對故宮父子兵而言,最大的收獲是梁匡忠在四川峨眉娶妻生子。“就是在這里,我父親認識了我母親劉玉娥。因為母親是四川峨眉人,所以我也是半個四川人。”說到此處,梁金生那緊皺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

 

對于梁家人而言,峨眉,不僅僅是故宮文物轉(zhuǎn)移安放地,更是梁家新生命誕生的地方。因為在整個押運國寶的過程中,梁匡忠先后有兩個孩子分別在樂山、峨眉出生。有意思的是,梁家的孩子們,名字也都以國寶押運所到之地取名。“我的大哥出生于1944年,是在國寶押運到四川峨眉時出生的,因此取名叫梁峨生。大姐是1946年國寶押運到樂山出生的,樂山古時叫嘉定府,因此取名叫梁嘉生。”梁金生說,給孩子取名的主意就來自爺爺梁廷煒,爺爺希望孩子們長大后記住這段歷史。

 

而梁金生是梁匡忠家中的第三個孩子,是在故宮文物從四川峨眉東歸江蘇南京時所生,取名梁金生。“我們家后來出生的孩子,父親也如此取名,比如我的妹妹也于1950年出生于南京,取名梁寧生。弟弟則是在文物回歸北京故宮后的1956年出生的,故取名梁燕生。”

 

守護

 

晾曬時衛(wèi)兵護駕,遇空襲立即轉(zhuǎn)移

 

故宮文物轉(zhuǎn)移四川,面臨交通運輸、文物保管、躲避轟炸諸多難題。

 

據(jù)歐陽道達后來撰寫的《故宮文物避寇記》一書介紹,從1938年押送文物入川,是因漢中遭遇轟炸,為避遭空襲,而改遷成都,儲藏在大慈寺內(nèi)。“當(dāng)日川陜車輛極感缺乏,又以急運棉子及時播種,更無多余車輛疏運文物。”而從陜西漢中遷移到成都的文物,又遇到下雨,天氣潮濕,怕文物受損的問題。后來翻山越嶺終于運送到峨眉,又面臨晾曬文物的安全問題,經(jīng)常是衛(wèi)兵持槍護駕。而每次遇到空襲,就會立即快速轉(zhuǎn)移文物到寺廟或防空洞避險。

 

“我父親以前就跟我講過,他和爺爺那時在樂山安谷鄉(xiāng),只要一出太陽,就會把文物拿出來晾曬,以防止潮濕。” 梁金生回憶說,尤其是書畫類的文物,最怕潮濕受損,沒有轟炸的日子,故宮當(dāng)年的工作人員都會反復(fù)晾曬文物。

 

而為了保證晾曬文物萬無一失,歐陽道達制定了嚴(yán)密的庫房管理制度。各庫平時上鎖簽封,進庫開箱需經(jīng)辦事處主任歐陽本人批準(zhǔn),兩個以上工作人員一道啟封開鎖,填寫開箱登記表。每箱有哪些文物,也都造冊,有編號方便查找。管理人員各有分工,互相制約,共同監(jiān)督。

 

目前在四川省樂山市檔案館保存有一件特殊的感謝函,就從另一個側(cè)面道出押運保護故宮文物的艱辛。1947年2月5日,故宮文物遷離樂山時,故宮博物院樂山辦事處致樂山政府的感謝函,該函寫道:“本院遷儲貴轄境安谷鄉(xiāng)文物,感荷貴縣政府始終愛護,并于典守事宜隨時惠予指導(dǎo),八載于茲,文物賴以安然無恙。而先后移運工作,復(fù)承熱心協(xié)助,籍已利便進行。茲值奉命集中重慶,所有文物水陸轉(zhuǎn)運業(yè)已完成,用特備函申謝。”這一函感謝,記錄了故宮文物專家和樂山安谷百姓歷盡艱辛,共護國寶的傳奇往事。

 

而與梁廷煒同往的研究員那志良曾在《我與故宮五十年》中講述過故宮文物轉(zhuǎn)移四川這段押運險情。梁金生說:“我也聽父親梁匡忠說過爺爺此行驚險不斷。其中,一次是躲避日軍轟炸。爺爺正在文物交接中與新綏公司的閻淳樸先生結(jié)賬,突然警報來了,大家都往城外跑,往一個橋洞跑。結(jié)果敵軍先扔石塊,然后是低飛掃射,菜籽地里死了不少人。跑過去時,已經(jīng)轟炸結(jié)束,爺爺躲過一劫。還有一次是爺爺從樂山沿大渡河押運故宮文物至安谷的途中,因為逆水而上,加上事態(tài)緊急,撞到巨石,不慎落水,還好他并無大礙。之后押運文物都比較順利,有驚無險。”

 

雖然四川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遭遇多次大轟炸,但是慶幸這批故宮南遷西移文物,在安順、峨眉、樂山三處安放,無一受損。

 

守望

 

三代人守護90年,有濃厚的故宮情結(jié)

 

梁德潤、梁世恩、梁廷煒、梁匡忠、梁金生……在梁家這五代故宮人的命運中,梁廷煒承上啟下,呈上延續(xù)宮廷畫師血脈,啟下傳承守護故宮文物,三代梁家人甚至守護這批文物已經(jīng)長達90年。雖然他們與故宮文物的命運緊密相連,梁廷煒、梁匡忠、梁金生三代人為故宮文物傾盡心力,但是文物和人的命運又都不是自己可以掌控。

 

1949年,梁金生的祖父梁廷煒接到命令,要參與將2972箱故宮文物押送至臺灣,梁金生的父親梁匡忠接到的命令是留守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據(jù)父親回憶,當(dāng)時大家并不知道是分離兩岸,以為和往常在四川峨眉、樂山之間分別執(zhí)行任務(wù)一樣,只是暫時分別。所以,并無哭哭啼啼的場面。” 梁金生說,與梁廷煒一同押運故宮文物赴臺的親人,還有他的祖母、大哥和二叔,而三叔也按指示去了臺灣。“真的沒有想到,剩下的家人全部回到北京后,直到爺爺1972年在臺北去世,我們再沒有見過他。”

 

從小跟隨父親梁匡忠在故宮院子里長大,梁金生也有濃厚的故宮情結(jié)和文物情結(jié)。從1979年考進故宮做泥水匠,參與故宮古建筑維修,到負責(zé)保管整理故宮庫房文物的“大內(nèi)總管”,坐在故宮東華門附近的辦公室里的梁金生感慨萬千。“正是因為梁家?guī)状说墓蕦m情結(jié),以及父親的教誨,我當(dāng)年以知青身份返回北京,第一志愿就是報考故宮。雖然當(dāng)時只有工程隊招工,還干不了文物工作,我也愿意從泥水匠做起。直到5年后,我被調(diào)到保管部總保管組,負責(zé)文物總賬、文物征集以及庫房保管,才開始跟文物正式打交道,一直干到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處長,我都在負責(zé)清理保管文物,至今已經(jīng)清理了180多萬件文物了。” 梁金生說,其實他已退休8年,至今還被故宮返聘負責(zé)文物清理工作。

 

當(dāng)記者追問他是否考慮讓兒子梁駿成為第六代故宮人時,67歲的梁金生望著窗外,右手放在擺滿故宮文物資料的辦公桌上,意味深長地說:“要看緣分。”

 

成都商報記者 彭志強 北京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