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天下共明月 ——搖曳在金風玉露里的中秋

作者:卓然(山西省晉城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

 

月到中秋,人們總會想起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寫《水調(diào)歌頭》的時候,正是丙辰中秋。金風玉露,月光如水,蘇軾獨坐雪堂賞月,喝著自己釀造的“真一酒”,吃著自己制作的小月餅,口中只管念著“小餅如嚼月,中有酥和飴”,居然忘記了子丑寅卯,居然喝到月落天曉,喝到醉意朦朧。這時候,他想起了兄弟蘇轍,不由中情激蕩,提筆寫下了這首千古名篇,給后人的感情寄托疏疏地展開了一個悵恨無限卻又萬象晴明的空間。

 

在我的家鄉(xiāng)晉東南,在南太行一個稱作“大箕”的小鎮(zhèn)上,在小鎮(zhèn)的過往歲月里,雖然很少有人知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卻并不代表我們的小鎮(zhèn)沒有文化。在小鎮(zhèn)上,人們不會說如此妙旨幽深的詩句,卻知道該怎樣以自己的方式和儀式與天下共明月,那是小鎮(zhèn)人濃濃的文化情結(jié),是屬于小鎮(zhèn)人的精神財富。

 

與天下共明月 ——搖曳在金風玉露里的中秋

 

打月餅

 

與天下共明月,最典型的品類應該是月餅。

 

小鎮(zhèn)上什么時候準備打月餅呢?當然不是初秋,也不是初夏,而是春天。是瑪榴開花的時候。“瑪榴開花,點豆安瓜。”春天,小鎮(zhèn)上的人就有了安排,種幾垅軟高粱,準備打月餅用。

 

軟高粱,高粱米是軟的,吃三合面條的時候是軟軟的,與白面的性質(zhì)差不多。高粱秸是甜的,像甘蔗。時近八月,收獲季節(jié)到了,把軟高粱穗子削掉,把籽兒收起來,那是糧食,收藏到缸里儲備越冬。把甜甜的高粱秸鍘成小段兒,用大鍋煮。煮到高粱秸沒有了甜味,把渣撈出來喂牛,把煮過高粱秸的水在大火上熬。熬成糊狀,熬成黏黏的,甜膩膩的,那是“餳”。

 

與天下共明月 ——搖曳在金風玉露里的中秋

 

用傳統(tǒng)木模子制作的月餅

 

也許你會問,費那么大勁,為什么不用糖打月餅呢?

 

這你就不懂了,不懂時代,不懂鄉(xiāng)村,不懂得中國農(nóng)民心中埋藏著怎樣的傳統(tǒng)與根柢。

 

“餳”是自己熬的,核桃、紅棗是從自己樹上打下來的,白面、芝麻、瓜子仁是自己地里種的。白馬寺山上滿山遍野都是芬芳異常的玫瑰,法蘭西造香水求之而不得。芳菲四月,玫瑰縱苞,采來制成玫瑰醬,香培玉琢,做出來的月餅風味異常。打月餅所有的原料幾乎都是自己生產(chǎn)的,這就叫自食其力吧。自食其力,食之安然,自力更生,生生不息。萬事不求人,是我們小鎮(zhèn)人一種最可貴的精神品質(zhì),也是中國農(nóng)村和中國農(nóng)民能夠數(shù)千年從容游浴在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長河里的一個重要依因。

 

與天下共明月 ——搖曳在金風玉露里的中秋

 

古人祭月圖

 

走近八月,要開始打月餅了。小鎮(zhèn)上打月餅的總領是五爺。五爺平時會用泥捏一些小鴨子、小公雞給我們這些孩子們當鳴兒吹。風和日麗三月天,五爺會發(fā)柳哨兒,和孩子一起吹,和孩子們在寬闊的河灘放風箏;麥子秀穗,五爺會挑上野雞籠子到山上去誘捉野雞。五爺是個透脫的閑人,五爺喜歡在八月十五召集小鎮(zhèn)上的師傅們一起打月餅。

 

打月餅在五爺?shù)脑鹤永?,五爺?shù)脑鹤釉谵焦榷炊T里。打月餅的時候,五爺會招呼孩子去幫忙砸核桃,摳棗核。在許多綿核桃中,或許會有一個兩個夾核桃,五爺會留給孩子們,棗核上邊也會留下一點薄薄的棗肉,孩子們把那香香的夾核桃仁一點一點摳出來,把帶棗肉的棗核放在嘴里,品咂成孩子們永遠的記憶。

 

把秸餅、紅棗、核桃、花生等打月餅的原料搗碎,連同青紅絲、餳、冰糖,摻和到蒸熟的白面里,用麻油搓成酥酥的月餅餡兒,這是師傅們在做月餅餡。月餅餡有冰糖餡,有香油餡,做出來有冰糖月餅,有香油月餅。

 

在做月餅餡的同時,也要做好月餅皮兒。把面與餳,與麻油,摻和到一起,在大案子上揉搓摔打。特別重要的一個動作是“提”。把面提起來,猛猛地摔下去;再提起來,再猛猛地摔下去。如此反復,直到把“餳和面”提溜到如膠如漆,如瓷如玉。那個“提”的功夫是做月餅的重要程序,名叫“提糖”。所以在我們小鎮(zhèn)上,月餅就另有了一個很鄉(xiāng)愁名字:“提糖”。

 

“提糖”餡做好后,摶成青核桃大小的餡團,用做好的月餅皮包起來,放到梨木雕花的模子里,拿木槌用力往模子里打。只有用力打出來的提糖才會沒有瑕疵,才會有清晰的花紋和文字。這就叫“打提糖”。

 

提糖是用力打到模子里去了,怎么脫出來呢?梨木雕花模子中間凹的部分是圓的,整個模子是方的,把方形模子的四個角削掉,削成四個平角,把四個平角在大案子上依序輪番磕。砰!砰!砰!……遠遠聽著,猶如長安搗衣聲。一直磕到如嬰孩一般柔軟嬌嫩的月餅脫模而出,周遭是清晰的瓦楞,“萬”字走邊,中間端端的四個字:“中秋月餅”。把“中秋月餅”框在一個長方形格子里,像一枚小小的金牌,兩旁兩朵牡丹,寓意花好月圓,象征榮華富貴。

 

烤提糖在院子中間的廊廈底,一個爐臺,兩個灶火,兩種火勢,燒的是梨木、柿木、杜梨木、棗木、桃木和杏木,只有果木烤出來的提糖才是正經(jīng)味兒。

 

烤鏊子用文火,“文火香偏勝”,皎然說的雖然是煮茶,烤提糖又何嘗不是呢。鏊子大到一次可烤十六個提糖。把提糖放在鏊子里,文火慢烤,可以把提糖底兒烤到色質(zhì)焦黃,香氣濃濃。切忌把提糖翻過來烤,那樣會把提糖上面的文字和花紋壓到變形,烤到變色,損壞品相,不耐觀瞻。

 

但如果不把提糖翻過來烤一烤,提糖會半生半熟。怎么辦呢?

 

別忘記,在火焰熊熊的灶口上還有個蓋子呢,被烈火烘得溫度很高。廊廈屋梁上懸著一根吊桿,壓一壓吊桿就可以把蓋子吊起來,嚴嚴地蓋在鏊子上。

 

鏊子在下邊烤,蓋子在上邊熏。一烤一熏,上下夾攻。熏烤出來的提糖不變色,不變形,模樣端雅,品相嫻靜,瑩如蜜蠟,玉色含章。

 

神品乎?仙品乎?誠非人間煙火!

 

送十五

 

我們小鎮(zhèn)上有兩種月餅,一種是老五爺院子里打的,上邊盡管有“中秋月餅”四個字,但我們卻習慣叫“提糖”;另一種是各家母親蒸的,沒有別名,單叫“月餅”。

 

提糖品位高,是逸品,但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只可以欣賞,只可以品嘗,只可以做禮品,切不可多食,多食肥膩,還會鬧肚子。

 

母親蒸的月餅誠然屬于人間煙火,卻也是人間超越流俗的品流,既可以品嘗,也可以欣賞,既可與提糖擺在一起祭月,也可以當飯吃,甚至可以做干糧。如果把提糖比作一章賦,母親蒸的月餅就是一首詩。

 

提糖里有餳,有玫瑰,有秸餅,有青紅絲和香油、冰糖等,是典型的中秋風味;母親蒸的月餅,不但有提糖應有的味道,還有新麥香和伏面香,與伏面的白,以及母親的巧和母親的別出心裁。要講風味,母親蒸的月餅才是我的家鄉(xiāng)地地道道的中秋風味。

 

新麥打下來的時候,母親在井邊淘干凈,磨面時,收一羅不帶麩色“頭白面”,數(shù)伏天曬成伏面,又白,又香,又甜。發(fā)酵后試好堿,搟一層,抹一層餳,淋一點香油,抹一層玫瑰,撒一點秸餅、芝麻、杏仁、棗兒,核桃仁。一個月餅五層,每一層的原料各異,層層味道不同。最上邊,是凈面,用盅子、頂針、篦梳、筷頭、草帽,弄出些枝兒、葉兒、月宮、桂樹、白兔、蟾蜍,很像《浣花溪記》里所描繪的:“如玦、如帶、如規(guī)、如鉤,色如鑒、如瑯玕、如綠沉瓜,窈然深碧……”那是母親的工巧,是母親的賢淑。把一層一層的月餅摞起來,邊邊沿沿“鎖”起來。母親蒸的月餅并不一樣大,最大的如初升明月,一個比一個小,最小的像壽桃,蒸熟之后的月餅一套五個,摞起來像一座小小的白塔。

 

中秋節(jié)送“提糖”是敬意,只有小輩送給長輩。給岳丈,給祖父和外公,給嬸嬸、姨姨和姑姑。一般送四個,按十六兩計,四兩一個,四個一斤。家寒的,可以送半斤,或者四兩,那叫禮輕仁義重。朋友之間,可以請來喝酒,觀花,賞月,一般很少有人饋贈提糖或月餅。在我們小鎮(zhèn),有那么一個人,人們在過節(jié)的時候都會記得他,記得給他送一個“提糖”,或者送一角“月餅”。那個人就是我們的老師,一介寒微的教書先生。盡管一介寒微,卻在“天地君親師”里占有一席地位;盡管一介寒微,或可以教導出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叱咤風云的歷史人物。當然,我們小鎮(zhèn)上很少有人有如此高的奢望,并不曾希望先生把孩子推出龍門,只要孩子能識幾個字,能看住“門戶”,就全憑了人家教書先生。尊師重教,是風尚,也是傳統(tǒng),是珍惜推動人類社會向著光明和未來的那一苗火,是疼愛老師以文許國的那一顆心。

 

把“提糖”用毛紙包起來,外邊包上一層粉紅紙,上面蓋一方印有“提糖”畫圖的灑金梅紅紙,“中秋月餅”四個字特別亮麗,很有富貴氣。用紙繩或麻繩扎起來,上面留個扣子,晚輩們手提扣子,翻山越嶺,涉河蹚水,在所不辭。把自己心中氤氳了一個春天、又翻騰了一個夏天的那一抹情愫,送給長輩,看得見的是一包提糖,看不見的是一點孝心。

 

盡管這些都是八月十五時候送的,但卻不能叫“送十五”。只有母親蒸的月餅送給女兒才叫“送十五”。把母親蒸的“月餅”從大到小摞到籃子里,還會放些核桃、柿子、棗兒、嫩玉茭、毛豆。女兒家里雖然也有這些東西,但是父母卻總想著把一整個秋天都送給女兒,送給女婿,送給外孫。八月的路上,都是父親著沉沉的一籃子,你來我往,給女兒送十五。路上碰到熟人,都會打個招呼,“給閨女送十五呢?”“是啊,給閨女送十五!”一問一答,幾分欣悅;一言一語,幾分得意。

 

除了給女兒送十五,母親會把月餅切成一角兒一角兒,送給左右鄰家。其實我們并不叫送,用一個“送”字,沒有意思,不近人情。我們叫“花”,給左鄰右舍“花月餅”,文雅,悅耳。別說鄉(xiāng)村少文化,幾千年的鄉(xiāng)愁,幾千年的文明,都沉沉地裹在一個燦若錦繡的“花”字里。母親去給鄰家花月餅,會對鄰家嬸嬸說:“嘗嘗俺家的月餅吧,蒸得不好,讓你笑話。”鄰家嬸嬸會接住月餅夸一句:“哎喲喲!看你的手多么巧呀!”一角月餅一句話,小鎮(zhèn)的小巷里就像刮起來一陣春風,小鎮(zhèn)的天空也像飄浮起了一片帶春雨的輕云。

 

你家給我家花,我家給你家花。一家“月餅”幾家嘗,幾家“月餅”一家嘗。一角月餅,殷殷鄉(xiāng)情,濃到千年萬古化不開。

 

桂花酒

 

在我們小鎮(zhèn)上,既沒有桂花,也沒有桂花酒。可是,我們小鎮(zhèn)人卻說,八月十五一定要喝桂花酒。而且節(jié)后會很得意地說,自己在中秋節(jié)喝了桂花酒。

 

對于此說,我很懷疑,他們怎么能喝到桂花酒呢?

 

對于這個疑問,我曾問過我的鄰居和哥。讀過很多書、懂得很多事理的和哥對我說,那是小鎮(zhèn)一個古老的風俗,別當真,就當是小鎮(zhèn)人的一個夢吧。接著,和哥又對我說,那也是小鎮(zhèn)人的一點情趣,他們會把平常日子和節(jié)日分開看待,平常事物雖然平常,但一到過節(jié)的時候,就有了特別的意味。小鎮(zhèn)有它實實在在的一面,也有它空靈疏朗的一面。小鎮(zhèn)雖然有些鄙陋,但也有它的精彩。它樸實,它浪漫。就像小鎮(zhèn)上的姑娘,挑起糞筐結(jié)實得像個小伙子,拿起針線卻溫柔得像朵花。

 

和哥說得對。小鎮(zhèn)雖小,畢竟是小鎮(zhèn)。小鎮(zhèn)對事物的認知自有小鎮(zhèn)水平。比如,平常日子和節(jié)日,都是太陽從東到西,為什么節(jié)日喜氣多?平常都是月亮,為什么月到中秋就讓人愛玩不已?月到中秋,不是白酒變成了桂花酒,是人們的心理發(fā)生了變化。也如地里的一把土。在家鄉(xiāng),那是土,是一掬普通的泥土,但在他鄉(xiāng),它就是故土,就是鄉(xiāng)愁。

 

小鎮(zhèn)雖然沒有桂花酒,但小鎮(zhèn)不缺白酒。白酒平時是白酒,到中秋,在小鎮(zhèn)人心里就成了桂花酒。

 

走出我們藿谷洞,走到長長的抱廈底下,有個小鋪兒。小鋪兒賣布,賣瓜子,賣油、鹽、醬、醋,也賣散裝的白酒。把白酒裝在一個口子小、肚子大的酒缸里,嚴嚴塞塞蓋上一個裝了麩的白布袋子,酒缸旁邊掛著一兩、二兩、半斤,三個竹制的酒卮。三個酒卮像三個酒鬼,眼巴巴地盯著酒缸,總想打酒的人絡繹不絕。柜臺上放了個月亮一樣大小的黃銅鏤花酒盤、錫制的酒壺、銀制的酒盅,以及三個小小的粗瓷酒碗,小鋪有一點像咸亨酒店,只是沒有茴香豆。平時也有人來打酒,打酒的人會對掌柜說:“來一兩。”掌柜說:“好,來一兩。”大家都不說打什么酒,但大家都知道打的是白酒,因為小鋪里只有白酒。但到八月十五,小鋪里就沒有白酒了,白酒都變成了“桂花酒”。來打酒的人會很興奮地對掌柜說:“來一兩桂花酒。”掌柜答:“好的!來一兩桂花酒!”

 

小鋪掌柜看打酒的人沒帶盛酒的家伙兒,就知道打酒的人要就著柜臺喝,就把那一卮清酒傾倒在酒碗里,打酒的人會倚著柜臺,仰起脖子,一口氣把那一兩桂花酒“吱吱吱”地灌下去,然后帶著“呵”音,長長地吐一口氣,那么樣地痛快。

 

也有人把桂花酒倒進酒壺里,一盅一盅抿著喝,抿半天,品半天,有一點斯文,有一點紳士。平時都是地地道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地人,到中秋那天,忽然似乎多了一點體面,一點尊嚴。

 

中秋到小鋪喝桂花酒的還有一個人,我們的鄰居老萬里伯伯,雙眼瞎,沒有親人,捏根棍子探路,摸摸索索來到小鋪里,他沒錢,就拿個雞蛋換酒喝。小鋪掌柜說:“今個兒中秋,酒給你喝,雞蛋你拿回去煮煮吃。”老萬里伯伯咧開嘴笑,問一聲:“桂花酒嗎?”“桂花酒。”老萬里伯伯就笑了,嘿嘿地笑著,端起酒碗,抿一點,說一聲“真香”,再抿一點,再說一聲“真香”。說著,一臉凄然,就瞇細著那雙瞎眼,張開嘴巴,朝著門外,對著天空中茫然不知在何處的明月,無聲地笑上半天。我那會兒就想,老萬里伯伯就是那樣與天下共明月嗎?

 

小鋪里的酒缸打開的時候,濃濃的酒香會在小鋪里外彌漫,彌漫到長長的抱廈底,彌漫到寬闊的河床上,彌漫到浮著月光淙淙流淌的小河里,父親從地里披著月光回來,在洋溢著淡淡酒香的小河邊洗把臉,很有興致地回到家,這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給父親從小鋪里打回來二兩“桂花酒”,父親一口酒一口餃子,一邊吃,一邊喝,嘴里會不停地說:“嗯,香!”父親笑了。母親也笑了。父親一手拿筷子夾著餃子,一手端著個酒杯,望著天上的明月,母親也跟著父親望著天上的明月。我知道,我的父母,在桂花酒和餃子的香霧里,以自己的感情,以自己的心境,在與天下共明月。

 

八月中秋,不論什么酒都應該是桂花酒,這就是小鎮(zhèn)人的認知和共識。他鄉(xiāng)人也許喝的真是桂花酒,但我們小鎮(zhèn)人的杯子里除了桂花酒,還有他們的夢。一個閃著月光的夢,一個飄著五谷香的夢,讓小鎮(zhèn)人不知道夢了多少年。夢回鄉(xiāng)愁,不光斟滿在自己的酒杯里,也斟滿小鎮(zhèn)寬闊的河兩岸,一杯一盞,醉了歲月,醉了人生。

 

在小鎮(zhèn)的煤總處、鐵公司、鹽店、當鋪、炒爐、方爐、馬場、油坊,以及所有生意行,門前擺一張桌子,擺一罐桂花酒,擺上幾盤月餅、柿子、紅棗、葡萄,點兩支白蠟。天上月光,人間燭光,小鎮(zhèn)中秋之夜便格外輝煌。不管男人女人,不管老人兒童、夫婦情侶,三三兩兩,走到桌子跟前,或喝一盅酒,或吃一角月餅,或吃一個柿子。不是小鎮(zhèn)人嘴饞,也不是哪個部門施舍,那是小鎮(zhèn)人與天下共明月的一種儀式,愿天下太平,愿天下安寧,愿天下人心皆如明月。

 

平時很少酗酒的年輕人,中秋那天癲狂了似的,即使踏碎月光,也要把所有門店鋪子跑個遍,喝個遍。他們不惜一醉,猜拳行令:“一點高升!”“梅開二度!”“三星高照!”每一個字都帶著酒氣,帶著狂氣,讓跟著看熱鬧的姑娘們笑得前仰后合,把銀鈴般的笑聲碎成了一地明月。

 

和哥說,別怪他們,年輕人就應該有一點兒狂放,何況是明月皎皎的中秋節(jié)!如果年輕人在如此美好的中秋之夜都沒有一點自在,沒有一點心情,沒有一點精神,沒有一點自信,我們的小鎮(zhèn)不會有希望,天下人也不會瞧上我們。哦,就是的,我們所說的與天下共明月,也就只會淪為一廂情愿。

 

祭明月

 

《禮記》告訴我們:夜明,祭月也。

 

自《禮記》記下這五個字以來,歲月如流,卻洗不脫月華光明,即使風霜如刀,也無法削殘中秋明月。

 

在我們小鎮(zhèn)上,中秋祭月雖然是一個金湯千古的習俗和傳統(tǒng),但小鎮(zhèn)人并不知道為何祭月,也不知道祭月的由來。別怪我們小鎮(zhèn)人的孤陋寡聞,即使汗牛充棟的讀書人,縱然把一部《禮記》翻成碎片,也不能夠知道祭月的起源。古人盡管在竹簡上,在陶器上,在銅鼎上,鏤下了“夜明,祭月也”那樣幾個嵌著月光、浮著歆饗的文字,但他們也不能夠知道“天下何人初祭月,明月何時初照祭月人”。然而,雖然不能探望淵源,卻并不影響我們小鎮(zhèn)人理解“夜明,祭月也”的深刻含義,也不影響我們小鎮(zhèn)人心懷虔敬祭月拜月。祭月并非祭神,月亮在小鎮(zhèn)人的心目中不是神,也不是仙,即使嫦娥,也只是人間一個平常女人,她從傳說中走進了月宮,與白兔、吳剛、桂殿、涼蟾,結(jié)成冰玉芳鄰,完成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如嬰兒般在民族文化的疼痛期誕娩,成為輝耀千古的一個嬋娟,一位姮娥,一息月魂,一縷魄光。因此,明月應該是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個符號,是我們精神世界里最可貴的品質(zhì),是我們能夠游走于五湖四海的靈魂。

 

“在家不祭月,出門遇風雪。”盡管很多人都這樣說,但很多人都知道,遇不遇風雪,與祭月沒關系,人們只是依言推動祭月,以此維護和保存人世間鮮有這樣一種美麗而富詩意的風俗。風俗,是民族心靈的鑰匙,丟了,我們會在心靈原野上迷失,我們的靈魂會永遠找不到家,沒有歸宿。

 

秋高氣爽,微云輕淡如煙。銀河高耿,明月在天。中秋不是一個喧鬧的節(jié)日,不應該放鞭放炮。如果我們愿意說月亮是神,那月神應該是淑靜的;如果我們愿意把月亮當作一位女神,我們的女神只喜歡安靜,悄謐,雅正,恬淡。喜只喜在心底,笑則笑在眉心深處。所謂歲月靜好,就是月神的寧靜,就是人心的安寧。

 

春耕夏種,整整忙活了大半年,滴在莊稼地里的點點汗水,澆灌出了一個香飄四海的五谷豐登,澆灌出來一個金風玉露的中秋節(jié),看著那紅谷白小豆,無不讓人心安;嗅著那谷物的芬芳,無不讓人神安。既然心安神安,那就讓人安安靜靜地賞月,拜月,祭月。

 

小鎮(zhèn)上有一處名勝叫“斜紋橋”。中秋晚上,斜紋橋下流水淙淙,斜紋橋上明月高懸,到了時辰,小鎮(zhèn)上的要人、商人、文人、名媛,會云集在斜紋橋上飲酒,賞月,詠詩。“天上有月來幾時?我欲把酒一問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和哥曾經(jīng)在斜紋橋上畫過一幅《家山月明》,我也跟著他,在斜紋橋上填過一首《一剪梅·中秋》:

 

滿目霜紅帶酒燒。

 

秋云流玉,

 

秋月如雕。

 

家鄉(xiāng)最數(shù)誰妖嬈?

 

樹樹花紅,

 

捧捧花椒。

 

庭院深深谷味飄。

 

煙若藍綃,

 

柔若嵐繚,

 

鄉(xiāng)愁若醴把魂銷。

 

誰放高歌,

 

誰品笙簫。

 

也算是祭月的一種儀式吧!我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應該都是詩外家山,畫里中秋。

 

沒有去斜紋橋上觀月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會把八仙桌擺到自家院子里,在桌上擺上月餅、提糖,煮熟的玉米、毛豆、瓜子、花生,以及如花紅之類的時鮮果品。還要擺上一個香爐,插一炷整香。明光下香煙細細裊裊,揖一揖,拜一拜,所有的祈愿都在月光里,所有的祝福都在自己的心中。

 

環(huán)視屋檐下,黃燦燦的玉茭掛在墻上,紅彤彤的辣椒串兒掛在門邊,灰撲撲的老南瓜壘在窗臺上。同兒孫們圍著桌子,一起坐在明月下的爺爺,會咬上一口月餅,抿一口老酒,把歲月的艱辛和世事的無奈,把中秋的欣悅和明月播灑在人世間的光華,一起咽到肚子里,在不言不語中,融化成一肚子滄桑。奶奶懷里抱著孫孫,邊給孫孫剝毛豆吃,邊晃著身子,給孫孫說嫦娥,唱月明:

 

月明月明光光,

 

走到路上碰見牤牤;

 

月明問牤牤幾歲了?

 

牤牤和月明同歲了……

 

奶奶沒牙,語音喑啞,但奶奶的語音帶著慈祥。慈祥的語音和著谷物的清香,穿越時空,縈繞在我的心頭,已經(jīng)縈繞了大半個世紀。

 

小鎮(zhèn)人都說家家戶戶在祭月明,但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成年人還是孩子,不管行走著還是坐在月光里,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所有的小鎮(zhèn)人都在進行著一種“月光浴”。月光如水,每個人都在浣洗自己的靈魂,都在滌濯自己的心靈。所以,我們小鎮(zhèn)人行事依理潔直,處世磊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