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劇為何持續(xù)涌動？儒家文化融合現(xiàn)代專業(yè)精神

熱播韓劇《太陽的后裔》劇照。

 

近來，韓劇《太陽的后裔》才播出幾集，便已掀起現(xiàn)象級收視熱潮；僅2014年一年，原本平價的韓國綜藝節(jié)目版權引進費水漲船高，攀升至以往的8至10倍；不經意間，韓食、韓妝、韓裝乃至“韓式婚紗攝影”的品牌連鎖店，已遍布我國諸多一線城市的大街小巷……

 

如今，誰都不能否認這股“韓流”洶涌，可它已從上世紀末綿延至今，火足十余年。

 

1998年，從事比較文化研究的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梁永安，曾赴韓授課一年。今年，他再度踏上這片土地，開啟為期一年的講學。當他和記者聊起韓國社會生活這十多年來的風貌變遷，一串串“韓流”持久涌動背后的密碼，逐一浮現(xiàn)。

 

轉型期的變與不變

 

解放周一：1993年，韓國電視劇《嫉妒》在央視播出，那是韓劇首次登陸內地熒屏。但它并沒有引起什么反響。直到1997年，同在央視亮相的電視劇《愛情是什么》一炮而紅。1998年是您第一次踏上韓國這片土地。當時有帶著什么想解答的疑問一同前往嗎？

 

梁永安：1998年，我應復旦大學合作學校——圓光大學之邀前往韓國，教授為期一年的中國語課程。

 

去韓國之前，我也看了當時非常受歡迎的《愛情是什么》。它之所以受歡迎，我想是因為大家一下子從里面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倫理人情，卻比我們日常能夠感受到的更細膩。加上韓國人在電視劇里的語言和說話方式都挺直接有趣，有一種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風格，就給人很自然、親切的印象。

 

當時起飛于上世紀60年代的“漢江奇跡”已走過樸正熙時代，進入金泳三時代。經濟上很成功，在“亞洲四小龍”中的表現(xiàn)也非常好。而我很好奇，韓國這個社會，是如何從“傳統(tǒng)”一步步轉向“現(xiàn)代”，它在文化上的表現(xiàn)如何。

 

解放周一：那時的韓國社會給您怎樣的印象？

 

梁永安：總體印象是，當時的韓國已經完成經濟起飛，進入經濟相對比較發(fā)達國家的行列。

 

有兩個氣象特別明顯。一個是整個社會正在向汽車社會轉換。一些社會底層家庭也開始擁有私家車，類似我們的奧拓。社會的交往方式則因流動性和移動空間的大幅提升開始發(fā)生深刻變化。另一個氣象，是整個社會的審美趣味開始向“工商社會”、“消費社會”靠近。

 

那時韓國近一半的人口向漢城聚集，能感到“人生流速”普遍加快，變成一個流動的移民社會。在一個龐大的城市空間里，很多個體對自己、對各種情感乃至未來生活產生不確定，有一種不知道生活的根性到底在哪兒的飄移感。

 

也正是這種對自身價值的不確定，韓國人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開始感受到一些比較復雜的情緒。那段時間，本不怎么被韓國人理解、以蒼茫悲情打底的日本流行歌曲、電影電視在韓國開始多起來。來自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的明星和影視作品也頗受歡迎。這些文化作品里的情緒形形色色，卻可以跟那個階段人生處境正在發(fā)生轉換的韓國人產生共振。那時的韓國人普遍向往現(xiàn)代的東西，卻因為心里有焦慮、壓抑需要釋放、紓解，對娛樂文化的需求明顯增大。

 

走在最發(fā)達的漢城街頭，還能看到前經濟騰飛年代的清苦神色和色彩比較灰暗的衣著打扮。整個城市無論公共設施還是物質、服務，在細節(jié)上還有很多落后的痕跡。但比之父輩，整個年輕一代的精神狀態(tài)、審美趣味、價值追求，明顯更開放、明朗一些。

 

有意思的是，當我與韓國學生聊起這些現(xiàn)象，我發(fā)現(xiàn)，他們表面上熱切需要一套更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骨子里的文化基底卻沒改變，依然還是中國儒家文化——看重人的現(xiàn)世生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道德倫理情感聯(lián)結，對待自己的祖先、父輩、前輩非常恭敬，集體生活中非常注重規(guī)則、紀律、責任。

 

儒家文化融合現(xiàn)代專業(yè)精神

 

解放周一：差不多是在《大長今》紅遍亞洲之后，亞洲人民都知道，韓國政府特別重視打造自己的文化產業(yè)，特別重視對外文化傳播。這一點，是不是韓流持續(xù)洶涌至今活力不減的決定性因素？

 

梁永安：上世紀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期，韓國政府確實推出了一系列非常有分量的公共政策，讓文化產業(yè)成為支柱產業(yè)。不僅是在公共資源配置、稅收上利好不斷，還支持設立了一批文化產業(yè)區(qū)、影視基地。相較而言，一直努力把動漫推到世界上去的日本政府，卻更多倚賴社會自身的力量。

 

但我在1998年前后還是產生了一些疑問：韓國流行文化確實吸納了大量外來文化成分，與形形色色的大眾娛樂也走得很近，但下一步，如何找到與本土文化的結合點，由內而外地生長出自己的文化語言，形成有自身特點的新題材、新形態(tài)、新表達？它的文化產業(yè)可以持續(xù)地走下去嗎？社會文化如何在創(chuàng)新中持續(xù)推進？

 

回國以后接觸一些關于韓國的報道、材料，加上今年再度有機會可以深入觀察，我發(fā)現(xiàn)他們做得還真不錯。

 

至少在我看來，如今韓國經濟社會文化已經進入了一個成熟階段：文化生產的內生性增強了，有自己的脈絡。與此互為表里的是，韓國社會的中產化基本完成，新的生活方式建立起來了，處于沉淀時期，基本結構形成，細節(jié)化和豐富化還在進行。近兩年那些紅得發(fā)紫、形成一波又一波收視高潮的韓劇、綜藝節(jié)目，無疑是這一過程的具體表征。反映到文化生產從業(yè)者身上，就是他們普遍積累較深、訓練有素，人又特別敬業(yè)、謙遜。當儒家文化基底融合現(xiàn)代專業(yè)精神，一個較好的轉型過程就這么實現(xiàn)了。

 

解放周一：換言之，順利走出上述這條轉型路，才是“韓流”得以不斷進階的決定性要素？

 

梁永安：沒錯。西方有幾百年的現(xiàn)代文化基礎，但韓國這方面還比較年輕，需要尋找民族文化基點。而正是在這十多年當中，韓國完成了一個較完整的中產化和城市化過程，文化成熟只是其必然結果之一。

 

比如，如今韓國城市街頭巷尾的咖啡館越來越多，這就是一個很奇妙的現(xiàn)象。

 

咖啡館小劇場里的韓流密碼

 

解放周一：很多中國旅行者到了那邊也很意外。在首爾市中心，差不多每隔一個街區(qū)，甚至100米左右，就能看到一家風格完全不同的咖啡館。除了部分屬于連鎖品牌的門店，鮮有重樣。這是怎么回事呢？

 

梁永安：咖啡和韓國人以前愛喝的那種老酒、燒酒還不一樣。后者是一種習慣，總的來說很過癮，卻無法依托它展開豐富的交談。誰會喝著燒酒談論話劇呢？但喝咖啡就不一樣。尤其對年輕人來說，在咖啡館里的那種氣氛，相對來說更輕松柔和、更藝術。

 

十余年之后再到首爾，我發(fā)現(xiàn)，和雨后春筍般林立的咖啡館相映成趣的，還有活躍的街頭藝術、百花齊放的小劇場聚集區(qū)。

 

從鐘路區(qū)5街十字路口開始，到惠化洞132番地，在這段長1.55公里、寬25米-40米的區(qū)域內，匯聚了各種專業(yè)的演出劇場及藝術機構。1.5公里長的主道和延伸出的街巷里，遍布了上百家小劇場。這些劇場每天滿載運營，每晚都有上百個劇目在此上演。

 

說實話，當得知這幾百家小劇場能成功活下來時，我還是很震驚的。他們?yōu)楹文苌嫦聛?？其中不少還是非專業(yè)團體。答案可能是，無論這些人年輕與否，來自哪個社會群落，他們的文化個性都在這里得到了積極的融合與呼應。

 

無論是城市化還是中產化，其實都是一個生活品位和生活方式的建立過程。生活方式的建立需要各種要素建設，涵蓋文學閱讀、音樂美術電影方方面面。這些林立的小劇場不僅提供了創(chuàng)作空間，也呼應了巨大的文化消費需求。加上開放度很高，就能讓很多喜歡藝術的人都有一個可去之處。當人與作品、創(chuàng)作相遇之后，進一步激發(fā)的，則是人與人的連接、交流、互動、碰撞。使人可以在一種內容豐富的強社會交往中，獲得更多樂趣和價值實現(xiàn)。

 

當人可以將文化生活作為自己生活結構中一個比較好的元素，而不是被單一的經濟生活、物質需求(比如買房還貸的壓力)所吞噬，他的整個生活面貌都會有所不同。他在分配自己有限的生活資源時，就可以有工作、買房之外，更多樣的文化消費、社交互動意義上的選項。當他在文化消費中得到放松和寬慰，他在職業(yè)勞動中，也能過得更從容。

 

從韓流想象十年后的中國

 

解放周一：能不能這樣理解，上述諸多因素的聚合，形成了一種需求層次更豐富的社會氛圍，從而推動韓國的社會文化水平抵達一個更高級的狀態(tài)？

 

梁永安：當以上這些方面聚合在一起，當地的文化產業(yè)也就有了很好的發(fā)展基礎。

 

長久下來，不僅能孕育出一個很大的屬于民間的、內生的發(fā)展空間；與此同時，文化人也可以根據這里面的變化，不斷去發(fā)現(xiàn)新的需求，提供新的形態(tài)，創(chuàng)造人與人之間更豐富的連接與情感共振。制作精良、市場反響較好的影視劇，只是其成果之一。

 

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文化產業(yè)發(fā)展和有效的文化傳播背后，是更好的文化內省和表達，是對人不斷提升的文化需求的呼應。中國在經濟社會發(fā)展起來以后，生活方式到底如何建立，文化趣味體現(xiàn)在哪里？由于中國社會轉型較韓國開始得晚，相信十年以后，中國的生活想象力、文化空間發(fā)展的內在脈絡，將跟韓國當下的經驗，有眾多交叉和相似之處。

 

從這一點而言，今天解讀韓流密碼最大的意義，可能也在于幫助我們去思考，中國的社會文化如何在創(chuàng)新當中持續(xù)推進。

 

韓流啟示

 

“中國在經濟社會發(fā)展起來以后，生活方式到底如何建立，文化趣味體現(xiàn)在哪里？由于中國社會轉型較韓國開始得晚，相信十年以后，中國的生活想象力、文化空間發(fā)展的內在脈絡，將跟韓國當下的經驗，有眾多交叉和相似之處。” 記者 柳森